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强文并摄
8月31日,是湖南省资兴市中小学生开学的日子。
一大早,天气晴朗,在资兴市州门司镇中学,有老人挑着扁担走进校园,扁担上挂着孙女的行李箱。很快,300余名中学生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操场上,背着书包等待着,但这所学校似乎并没有做好开学的准备。
操场上满是尘土,教学楼的墙壁上污迹斑驳,一些教室连门、窗、桌椅板凳都没有,宿舍楼锁着门,食堂未摆一张餐桌。只有一条崭新的红色横幅,悬挂在校门上,上面写着:你们好好学习,我们重建校园。
学生们心里都清楚,一切都是7月27日那场可怕的洪灾造成的。
一个多月前,台风“格美”带来极端强降雨,引发山体滑坡、泥石流等灾害。据新华社8月19日消息,资兴市50人因灾遇难、15人失踪。在资兴,州门司镇是当地受灾最严重的乡镇,位于永乐江边的州门司镇中学也成为当地受灾最严重的学校。
尽管如此,州门司镇中学的300名学生还是如期开学了,不过他们要去8.2公里外的新学校——资兴市第二中学(以下简称“二中”),那同样是一所乡镇中学。
这是州门司镇中学校长李春江不曾想到的。这所创办于1958年的学校,自搬迁到永乐江边后的60余年来,从未遭遇过这样的破坏,10余年前,相继合并了3所乡镇中学,成为片区中心学校。
洪灾过后,该乡镇的灾情统计数据里,这个拥有4.2万人的乡镇,97%的人都受了灾。初一新生胡金慧是坐着自家仅剩的交通工具——摩托车到学校来的。
父亲买的轿车、三轮车、摩托车都泡水了,只有爷爷那辆老摩托车还能骑。她家的三层小楼在灾后出现裂缝,至今家人仍在房前屋后忙着清淤。种在山上的生姜和水稻,也被泥石流掩埋,只剩60余只黑山羊没被山洪卷走。
她家所在的州门司镇燕窝村,是资兴市受灾最严重的村庄之一。父亲胡志吴说,许多山体在暴雨中垮塌,灾后,山上连羊吃的草都少了。开学前一天,胡金慧还跟母亲到山上放羊,这群羊是未来一段时间家里唯一的指望。
从她家到州门司镇中学,有9公里山路要走,现在这段上学路要比往常难走得多。
这原本是一条水泥路,山洪把它冲得面目全非,一些路基被掏空,路面被冲毁,路边护栏被卷进河道。尽管工程队日夜抢修,但它还没恢复到受灾前的模样,校车也暂未开通。
开学这天早晨,许多学生是坐着摩托车、三轮车从山里出来的。由于道路泥泞难行,跑这段路的“摩的”司机提高了价钱。这条从没堵过车的山路,最近总因施工而堵车,以至于一些学生5点多钟就起床,错开开学日的出行高峰,早早到了校园。
这是洪灾发生后许多学生第一次回到学校。大门口依旧挂着那副旧楹联,尽管刻着字的木板上落满黄泥点,但文字清晰可见,上面写着:笃学在永乐江边安然若素,励志于将军故里卓尔不群。
一名初二女生从20公里外的地方赶来集合。当她穿过操场,走过泥路,想去看一眼曾经住过的宿舍时,发现通往宿舍楼二楼的门锁着,一楼有些地方塌了。
更多的学生赶来时,他们发现,门卫室消失了,阅览室的书、教室里的奖状没了,展示师生风采的照片墙泡水了,楼梯裂缝,墙体受损,从地下挖出来的污水管道里都堵满了淤泥。
校园围墙也倒塌了,站在校内就可以看见隔壁的人民法庭关了门,不动产登记所、自然资源所连门都没了,昔日的稻田如今则堆满泥沙。
这场令当地人回忆起来频频叹气的洪灾袭来时,李春江正身在西安,得知洪水进了学校,他慌了。那是7月27日凌晨,当时有9人被困在学校,包括教师与教职工家属。水位最高时,完全淹没了教学楼、宿舍楼一楼,并漫上二楼。
那天,在学校值班的年轻教师梅拯被他人叫醒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轿车被洪水淹没,那辆车刚刚买来不足一个月。一些教师放在学校宿舍的教师资格证、购房合同等也被冲走了。
当李春江匆忙赶回时,被困的人已被救援队救出,但他发现,门卫室被捅了个窟窿,前些年投资建起的物理、化学实验室被洪水洗劫,校园变成堆存淤泥、木头的垃圾场。他带着几名教师花了4个小时才进入离校门最近的那栋楼,想看看还有什么能抢救,但为时已晚,淤泥在教室里沉积了厚厚一层。
“这给我们学校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李春江说,这是建校66年来,经历的损失最惨重的劫难。那时正值暑假,距离开学还有1个月。受灾后,他首先想到的是,要保证学生们在原址正常入学。
“最大的问题是清淤。”李春江起初觉得,先清理校园,再重新装修、采购实验器材等,让学生们有吃的、住的、学习的地方,就基本可以开学了,受损的操场慢慢做。
后来,仅清淤就花了15天,最深处的淤泥有1.5米深,有人估计转运出去的淤泥有2000多车。前来清淤的,除了本校教职工,还有闻讯赶来帮忙的10余所本地学校的教职工,以及在当地支援的武警、消防人员。
然而,清淤尚未结束,学校房屋鉴定结果就打破了李春江的计划。州门司镇中学的部分建筑被初步鉴定为C级危房,有几栋出现开裂、下沉,无法原址开学。后来,经讨论决定,全校师生一同转入二中。
原本,州门司镇中学在秋季学期有380名学生入学,后来教师们在家访中发现,其中29名学生灾后选择投亲靠友,到其他学校就读,资兴市教育局为这些学生开辟了入学“绿色通道”,确保没有一名学生因灾失学。
在资兴市,这次共有41所学校受灾,其中40所学校均能在原址开学,唯独受损最重的州门司镇中学要到异校开学。
开学日上午,一些教师和停在州门司镇中学操场上的7辆客车,正是前来接学生们前往新学校的。胡金慧背着挂有小玩偶的书包上了车,特意来送她上学的母亲和爷爷坐上另一辆车。9点40分左右,车队出发了。
在通往新学校的路上,一些家里受灾的学生们诉说着自家什么被淹了,什么被埋了,山洪又如何冲毁自家的摩托车、生姜……
20岁的年轻教师梅拯却度过了一个异常忙碌的暑假,也是他工作后的第一个暑假。洪水退去后,他参与到学校的灾后重建中去,与其他教师一起,一铲一铲地清淤,手磨出茧子,茧子后来又磨烂,得知无法原址开学后,又搬去新学校为开学作准备。
他是州门司镇本地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20年,这次自己家中也受了灾,父母经营的小型水电站被淹。开学前一周,他顺着那条往日的回家路去沿途各个村子家访时,看到许多房子被冲毁,熟悉的风景变得不堪入目,心中百感交集。
亲历了这场灾难的12岁小女孩胡金慧,则在客车上向身旁的女同学讲起自己的经历,说自己是被父母的尖叫声惊醒的,而后一行四人开始逃难,冒着瓢泼大雨,翻了一座座山,爬了几个小时,才安全抵达姑妈家,衣服都湿透了,人冻得瑟瑟发抖。多天以后,等她重新返回家中,村子已面目全非。
客车上,也有人沉默不语,望着窗外。窗外滑坡的山体随处可见,一些山边的房子倒塌了,一些路被洪水冲出“豁牙”,挖掘机和工人在路边忙碌着。经过一段架起临时桥梁的路段时,车有些颠簸,胡金慧说,“免费坐了一次摇摇车”。
在受过灾的公路上行驶,车队行进速度缓慢。车队抵达二中时恰好是上午10点钟。二中学生在校门口列队欢迎,校长何杰已在校园等候多时。当皮肤黝黑的李春江带领学生踏进新校园时,四周响起震耳的掌声,他的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
这是一次备受关注的开学,校门口拥挤不堪。许多记者赶到这个偏僻的中学,采访报道此事,还有许多附近居民聚集于此,拿手机记录这珍贵的时刻。这群初中生绝大多数是留守的孩子,有少数父母从打工的外地赶回送孩子上学,路边站着的更多是来送孙子、孙女上学的老人。
为迎接300余名新学生的到来,过去半个多月,二中改造了20间教室、50间宿舍,重新粉刷了墙面,翻新了球场,扩容了食堂,还搭建了一座铁皮板房当作学生们的临时澡堂。
其实,二中也受了灾,泥石流冲倒了校后的围墙,弄脏了校园,好在校内建筑并未受损。这里前身是一所高中,曾容纳过1000余名学生,后来高中撤销,农村学生减少,今年只剩400余名学生,一些教室、宿舍已闲置多年,如今重新派上了用场。
当胡金慧走进七年级的新生宿舍时,她看到崭新的枕头棉被、水桶脸盆、牙膏牙刷、毛巾香皂等生活用品早已备好。这些都来自校外的捐赠。母亲为她装上被罩,铺好床,就陪她去班上报到了,每个班里都摆放着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捐赠的文体用品。
这天下午,又下了一场大雨。在八年级的一间教室里,李春江走上了讲台,向学生们讲述起州门司镇中学灾后重建的过程,当作一场简单的入学教育,并告诉学生们,那些免费的棉被是怎么来的。
他清晰地记得,8月15日那天,郴州市一中教育集团一位领导来到州门司镇中学,察看完学校受灾情况后说:“校长,你过得太艰难了,你有什么需要,跟我说。”李春江听完就哭了。
“我不是说我自己受了这么多苦。”李春江说,他了解到,有22名同学家中的房屋被冲倒了,寄宿在亲戚家;有五六十名同学家的房屋成了危房,家具、家电、粮食、鸡鸭都被洪水损毁或冲走。
“在洪水肆虐之后,几乎就是靠政府的救济,才没有饿肚子。他们能够拿什么去读书?”李春江说,后来,他告诉对方,“最苦的是我的这些孩子们”。于是,对方决定“你有多少学生,我送你多少床被子”。再后来,市教育局为所有的同学配齐了生活用品。
李春江有一本笔记本,最近这段日子他随身携带,上面记录着州门司镇中学灾后重建的过程,事无巨细。那些在灾后帮过学校清淤的、给学校捐赠物品的,他一一记在本子上,怕自己忘了,也想让学生们知道,并记在心上。
在这堂“入学教育课”的末尾,李春江的眼眶湿了,他有些哽咽地说:“到今天,我们已经正式开学了,老师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在不久的将来,我将带领一个工作组,去建设我们的学校,当然,我也会随时回来看望同学们。”
州门司镇中学的许多教职工在度过了一个从未如此劳累的假期后,也终于能够进入正常的教学生活。过去的这段日子里,无论是州门司镇中学的教师,还是资兴市二中的教师,都身兼数职,为学生如期复学忙前忙后,既当教师,又当清洁工、搬运工。
这天下午,在二中的教室里,老师们给每名学生都发了一张便签,让他们在纸上写下自己洪灾过后的心愿。有人想长大后当消防员,有人想开挖掘机,有人希望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人希望家园变回原来的样子,有人只在便签上写了4个字——“平平安安”。
有人写道,“格美台风让我的家园不能住了,使我在家里十多天没玩手机,很难受”。也有人写道,“希望打工越来越好”“希望受灾的人都有钱”“希望受灾的儿童们买彩票可以中一个‘小目标’”。
还有人希望“州中早日建好”。李春江估计,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学校灾后重建的方案尚未敲定,是修缮加固,还是拆除重建,他也没得到准确的消息。
至少在这个新学期,学生们要学着适应新学校的生活。有学生时隔一个暑假,再次见到李春江时发现,往日精神抖擞的校长,如今看上去总是很疲惫,“像一个苦瓜”。李春江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小了’。
很少有学生知道,这一个月里,有多少个夜晚,李春江是在凌晨两三点钟才睡去的。现在,学生如期开学,他和这些教师终于都能睡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