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本期3位女作家凭借其独特的视角,以细腻的情感、丰富的想象力为我们展示着文学的多彩与深度。她们笔下的世界既真实又深刻,文字中蕴含着对地域文化的热爱与敬仰,流淌着对成长的探索和对青春的疗愈。在她们的笔触中,我们领略到了女性的力量与勇气。
——《中国青年作家报》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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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瑄璞:扎根中原厚土手写生命芬芳
马浩然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谢宛霏
“在命运的旋涡中搏击出水花,在岁月的烟尘里散发出芬芳。”在周瑄璞看来,每一个努力生活的普通人都值得赞美,每一段与命运顽强抗争的故事都应该被看见。她笔下的人物充满旺盛、顽强的生命力,平凡又伟大,卑微却强悍,徘徊于血脉亲缘间,扎根在中原厚土上,裹挟进时代漩涡中,谱写出一段段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中原乡村史歌。
周瑄璞将笔锋一直聚焦女性人物的成长,而她的新作《芬芳》继续延续了这一风格。她眼中的女性是有力量的,是于各色苦难中挣扎着绽放的花蕊。她们或许渺小、平凡、命运多舛,但善良、坚韧、永不服输,面对身世浮沉、时代更迭。周瑄璞看见了她们,并将这些盛放在中原大地上的生命芬芳记录下来。
我想让大地上默默一生的乡亲,被更多人看到
“其实在广大乡村,几乎每个家庭都能写一部书。”周瑄璞说,写作《芬芳》并非一时兴起,那些熟悉的故事早存在于她过往的岁月中,真实地在中原这片土地上发生,“作家其实不用虚构什么,睁大眼睛观察,及时记录就行了”。
祖籍河南的周瑄璞将书中故事的舞台背景设置在了她的故土,以杨烈芳兄妹的成长经历为主线,描绘一个大家族中四代数十人的众生相,通过他们的生活波折、命运转向反映出中原乡村从20世纪70年代至当下的巨大历史变革。“文学作品有很强的纪实功能,通过书写众多普通人的故事,纪录人类奋斗的足迹,历史前行的足音。”周瑄璞亲眼看见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绵绵瓜瓞,为过上美好生活而不懈奋斗。
“我想通过我的写作告诉世人,中国人曾经这样生活,我想让大地上默默一生的那些乡亲,被更多的人看到。”周瑄璞以自己充满美善的笔触去书写小人物的奋斗历程和精神蜕变,以元气淋漓的鲜活细节再现这片土地的峥嵘岁月,以真诚坦率的态度去表达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感,字里行间透露着她一贯不变的文学理念——“对那片土地和笔下人物的热爱,对生活与人间的眷恋”。
语调中听河南,美食里忆童年
《芬芳》的写作基于周瑄璞扎实的生活经验和采访,一字一句凝聚着她心底对河南最深切的情感记忆。周瑄璞在书中大量运用河南方言,并对河南美食进行生动鲜活的描写,将我们带回到20世纪的河南,沉浸式感受乡村朴素的烟火气,切身体会书中人的生活风貌。
“我说,下车走几百里地,俺又不是憨子,给腿扛劲哩?”河南方言诙谐俏皮,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可以慢慢摸透它们的意思,随着故事的逐渐展开深入理解其表达的情感色彩。周瑄璞的作品在刻画苦难之余,留有适度的幽默,让我们看见在长期艰苦无奈的生活重压下,河南人依旧乐观积极、热爱生活的昂扬态度。“窘迫时不失自尊,自嘲中透着包容,艰辛里自寻幽默”,方言语调听来幽默,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开解的方式。
周瑄璞曾在山西洪洞县见到了同老家完全一样的烙油馍,只是看见便心中一暖,想起了家乡,猜想老家的烙油馍应是当年先祖移民时带来的,这或许就是她所说的“有时候我们吃的是回忆、时光以及历史”。
将她们的故事用最柔软温顺的语言娓娓道来
周瑄璞的作品中,命运把很多女性搡进严酷难挨的生活。她们有的是一心扶持家人在骄阳下坚挺的向日葵,有的是笨拙依靠家庭在夹缝中绽放的牵牛花,有的是被夫家抛弃却独自在寒风中散发幽香的红梅……这些女性的命运沉浮跌宕,可她们不屈的灵魂仍在泥沼中努力为自己博得属于自己的灿烂花期。
书中最触动周瑄璞的人物是患有软骨病的小蝶。她受到整个家庭无微不至的关爱,心中有对长高的向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所以在离开家乡努力挣到钱后给每个人买了礼物。但在完成自己看世界的愿望后,小蝶因为身体原因导致的自卑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离开不仅让整个家庭无法接受,也让读者感觉可惜和心疼。“但于她自己来说,或许已经芬芳过、盛开过了。”
“贫穷、卑微、不美、病弱的躯体也配得静美的灵魂。”《芬芳》中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坚韧、脆弱和光芒。周瑄璞将人间最真实的样子呈现给读者,将她们的故事用最柔软温顺的语言娓娓道来。我们从她们对美好的追求中看到自己奋斗的影子,获得强劲生命力的感召,备受鼓舞地去寻找、盛放属于自己的生命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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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洁:在书写成长的真相中疗愈青春
杨文洁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谢宛霏
“我要写一部小说,并且非这样写不可。”在这样一种强烈的想法的推动下,2023年8月,简洁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数千个像我一样的女孩》在磕绊中面世。
2019年4月,简洁敲下了这本书的第一行字,但是直到2022年11月,《数千个像我一样的女孩》还不到两万字。对于这部小说创作上的长时间停滞,简洁形容其状态为“刚生长出来时的混沌、自由、没有边际”。
就像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所说的那样:“一个不愿动的人,一旦动起来,就会持之以恒地动下去。”因为这部小说在简洁的脑海里已经盘旋得足够久,于是在创作后期的8个月里,她以每天更新2000字的速度,完成了40多万字的写作,也为读者打造出了一个独特的张小莫宇宙。
摄取回忆,探寻个体和世界之间的联系
最初,《萨冈的1954》里的一句话,“经验是不可传递的,我们唯一可以留给别人的东西,就是自己的生活经历”,让简洁触摸到了近几年写作欲望的实质——即通过书写让自己有限的人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印迹。文集《少女与霓裳》、采访集《于是我问我的心》,都是在这样的创作心理中完成和出版的,也意味着它们带有更多的私人色彩。
但在书写《数千个像我一样的女孩》时,简洁完成了从本能的书写到小说创作的质变。透过张小莫的身体,简洁得以跳脱到第三人称的视角,对过往的记忆进行观察、提纯和书写。“回忆的动人之处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小说的迷人之处是可以对现实世界进行改造。”简洁如是说。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获得全新的过去和对人生的不同经历,简洁正在写作中开展着此类实践。
“数千个像我一样的男孩儿,没有胡子或胡须浓密,但所有的拉美人,都在把自己的脸和死亡紧紧相连。”这是智利诗人波拉尼奥《二十岁的自画像》中的一段诗,描绘了一类文学青年的群像。把一个长时间被主流社会所忽视的群体展示在读者面前,波拉尼奥的做法深深打动了简洁。于是,她选择了化用诗句后的“数千个像我一样的女孩”作为小说书名。在简洁澄澈细腻的笔触下,生于1987年的张小莫的日常生活缓缓展开,呈现了80后、90后的独生女在成长中一些被忽视的人生横截面,记录那些好像十分幸运,但其实还是在和生活斗争的成长故事。
挑出成长的倒刺,在逃离中完成疗愈
《数千个像我一样的女孩》中,以家庭线与校园线并行,描绘了主人公张小莫成长过程中作为女孩儿所面临的困惑和挑战。简洁通过张小莫的眼睛,以成年后的视角,审视像张小莫一样的女孩儿们经历的一些事、遇到的一些人,以及表象之下的特别之处,追问当年事实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在简洁的笔下,张小莫的校园生活同样不算顺利。每到一个新集体的第二年,她就会面临被孤立的事件。对于这些童年的创伤和隐痛,简洁将之形容为手指嵌入了一根“倒刺”。要把它挑出来,也许会剖开更大的伤口,但把它清理出来时内心会有一种强烈的舒爽感。从8岁到18岁,张小莫10年人生的所有努力,都只是为了离开家去往远方。逃离之后,又该如何完成对童年和青春期的疗愈?简洁把笔锋指向过往经历里让自己痛的那部分,把这场疗愈完成得既坚定又懵懂。
通过高考远离原生家庭的束缚,到远方自由生长。成年之后的少年们,也许能用更成熟的思考和更多的能力去改变家庭的相处模式。不要停止读书,不要停止思考,不要停止进步,始终保有打破桎梏的勇气,当“张小莫们”因为成长中的“倒刺”苦恼时,这是简洁为他们指出的一条有关抗争和疗愈的路径。
持续的热情和滋养,建立起写作的信心
时间线倒回到小学五年级,彼时的简洁在《少年人生》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标题叫《我是女孩》。她为这篇文章手写了艺术字体,还配了插画寄出,之后很快就刊登了。这次经历让简洁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文字是可以被发表的。她也自此走上了写作之路。
在当前出版的作品中,高中生活的确是简洁主要的书写题材。2019年出版的《少女与霓裳》里,有很多她在母校贵阳一中学习和生活的记录和感触,“就像路内老师一直在书写17岁的路小路一样,我也永远对书写那段青春充满激情。”
“今天看来,记者和编辑这两个身份,都在反哺我的写作。”简洁表示,作为编辑,可以从另一个视角了解到什么样的稿件才会被采用、编辑喜欢什么样的作者、文章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从而对自己的稿件形成更为客观的评价。
而记者的身份,让她能采访到许多人物,见识许多不同的人生,特别是采访了许多她所尊敬的作家。在采访过程中,简洁会加入一些自己对写作的理解和困惑,和作家们进行讨论。他们常常能透过简洁的采访肯定她的文字,这让简洁收获了莫大的激励。在一次次和作家们的对话中,简洁上了一堂又一堂生动的“写作课”,于她而言起到了基石作用,同时也让她的阅读和写作得到了进一步的滋养,一点一滴地建立起如今写作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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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吉敏:收集时间深处的光亮
草白
周吉敏出生于中国造纸之乡——浙江温州泽雅。她是纸农的后代,自小熟悉并参与古法造纸术,青山绿水竹海水碓是她耳濡目染之物,是丰润的滋养,也成为她血液里弥灌的性情、灵感之源泉。
《民间绝色》是周吉敏自觉写作的起始。2009年至2011年间,她尝试走出书斋去乡间行走,去采访年迈的手艺人,以文字和镜头记录泽雅古法造纸、彩石镶嵌、水上台阁、竹编、蓑衣等30项濒临失传的民间技艺。“写作让它们从技到艺,给予它们艺术的审美。”周吉敏说。最终,《民间绝色》获浙江省民间文艺最高奖——“映山红”奖,这也是献给手艺人的赞歌。
一个写作者的内心诉求
由此肇始,周吉敏这一颗热爱民间文艺之心与故乡大地上顽固留存的东西相契、相遇,它们是还未被时间河流蒸发和带走的东西——荒草离离的古道、被谢灵运写入诗中的古塘河以及更多被遮蔽被遗忘的事物。还有温州籍散文家琦君,代表的是瓯越民俗,是乡愁、诗和远方,也是日常生活里最温润绵长的底子。她要以一己之力呵护、保存它们。
从民俗中研究历史,于人文地理中感受时光的深邃与浩瀚,周吉敏的文字里透着光,是行走及省思的产物,是今人与古人的碰撞,也暗含自身精神成长的印记。它温润、内敛、丰厚,有古玉的光泽,让人想起她家乡泽雅山上的古法造纸——从发酵到蒸煮,从捶打到水碓,最终成型的纸张其肌理饱满生动,其厚薄、韧性、光泽宛如艺术品,无可挑剔;文字的诞生过程也是如此,漫游,追溯,省思,观照,推倒,重塑……
2012年至2015年,周吉敏以双脚触碰、亲历瓯海境内的古道,并写下《斜阳外》这本古道之书。荒烟蔓草间,她辨认、丈量古人行走的踪迹,将自己的名字与温州大地上的17条古道写在一起。
作为人类过去时的存在,古道具有辨认历史、追溯过往的功能,既是地理空间的遗存,也是过去与未来的连接之路。如今,它空谷绝响,鲜为人知。
为了找到那条最终的“路”
周吉敏的古道之旅也是回溯之旅,但回溯从来不是为了回溯本身,而是为了找到那条最终的“路”,古人、今人共同走过的痕迹,是文脉,是地理气韵,更是“一个村子集聚、迁徙、新人回归的过程”。
整册《斜阳外》,最美好、最温暖的是关于行走途中草木自然的书写,那似乎是从周吉敏的身体里流淌而出,无须多余修辞,早已触动人心。她的文字让我体悟到什么是有温度的写作,客观之中有自我,冷静之余有体恤,让人产生强烈的融入感,成为那情景交融的一部分。情感永远是写作的触发器。没有情感,一切文字不过是纸上傀儡,大风一吹便烟消云散。
到了《古游录》一书,在书斋和大地之间行走、往返的周吉敏,更多了自由呼吸的空间。她以云的飘荡、水的奔泻、树枝的生长来写作和结构此书。她在南戏、傀儡戏、古寺残存的碑文中找到进入历史通道的“密钥”。她知道既要从事物的表面,也要从事物的深处或厚度去描绘它,更要知其来历和去处。
周吉敏笔下,历史成了可触、可感、可生发的对象,而不是故纸堆里干巴巴的碎片,毫无生命迹象的史料。好像,她有一种抟捏揉搓的本领,或者说她手中握有一件他人孜孜以求的“法器”,足可串联起历史深处的幽微及磅礴,细腻与芜杂,将不可辨认之物准确、清晰地呈现出来,也将不可描述之时空人事累积成一个可能的艺术的样式,以婉转、以细致、以机敏,更以无限的热诚和耐心。
以一己深情来“化用”文献史料
历史文化类散文的书写,最忌以论带史和堆砌史料。对此,周吉敏有自己的思考和写作践行。在我看来,无非是一个字:情。与其他写作者惯用知识记忆来堆垛史料不同,周吉敏以情感,甚至以一己深情来“化用”文献史料,来暗示感受与体验,从而表现某种共通的心境。
她总能将历史尘烟中散乱的时空地图连缀起来,以一种貌似即兴的、漫不经心的方式,将细节、天气、景物以及细微感受嵌入其中,形成一种“漫游”式的书写风格,而落脚点永远在现在、在今天和在此刻。
《隐蔽的李唐血脉》一文中,那个一心想要恢复先祖故宅的李成木老人,奔走十余年,仍一无所获。通过李氏子孙对祖先李集的回忆和寻找,想象和重塑,我们似乎看到写作者的终极意图,即个体如何在血脉迁徙及时间流逝中,认清自我,辨认自我,找到自我。
《古游录》中,文字的华彩更是俯拾即是。字词的质感、语句的韧性以及彼此之间的呼应及融合,是为肌理。周吉敏懂得如何呈现它,文字调性为娓娓道来,节奏则疏密有致、长短交杂,朴素中暗含惊艳。读者总能于寻常表达中读出惊异和陌生感。《古游录》呈现出历史文化散文写作的另一种可能性,它将沉甸甸、化不开的典籍史料分解、融化在叙述推进中,并搜寻精神线索以激活它,增加细节和个人感受,注重展示历史和个人的关系,以及人如何在其中找到归属。它是写作者的精神历险,也是灵魂之旅。周吉敏的来路清晰而一以贯之,由童年山水获得的滋养,慢慢转化为她对故乡大地的深情,于是,所有写作便成了收集美与光亮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