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小县城青年,从小到大,父母常常告诉我:好好读书,以后去大城市。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留在家乡没出息。
我的家乡河北省邢台市清河县,是武松的故乡,也是国内重要的羊绒原料集散地和羊绒制品生产加工基地。
清河号称“中国羊绒之都”,但没有一只专门产绒的羊。据说,20世纪70年代末,一个农民拉回一批羊绒下脚料,通过改造梳棉机分梳出羊绒,卖了高价,清河人自此走上了“羊绒加工”的路。
因为有支柱产业,过去30年,清河说不上穷,但也谈不上多富有。我记忆中的家乡面貌总是一成不变:城中心的街道总是那两条,除了一家四层楼高的商场,没太多可逛的。卫生状况也堪忧,走在街上,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狗屎。
后来,我留在北京工作,更觉得家乡落后:出门不能打车,饿了不能叫外卖,好吃的餐厅也不多。如果想出去散散心,只能去武松公园,或者去唯一的广场看一场小型音乐喷泉表演。
作为家族里最早走出县城的人,我和我哥在家一直挺吃香。亲戚常对小孩子说,要好好学习,以后去北京找我们。我也觉得,小孩以后得去大城市,留在家乡没发展。
直到三四年前的一个夏夜,我在家乡街头散步,路上空无一人,斑驳的树影在灯光下摇晃,一辆洒水车经过,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味道,静谧而凉爽。
回到北京后,我不止一次想念那晚家乡的街道。大都市的马路,拥挤嘈杂,没有自己的气味。这几年,清河县为了跻身“文明县城”,把马路收拾得愈发干净,废纸和狗屎少了,垃圾桶多了,每条路都有了自己的名字。
后来每次回家,家乡都又漂亮、现代了一些。先是有了公共厕所,快递员、小黄车、出租车也陆续出现在街头。2022年8月,一年没回家的我,发现家乡“洋气”得快让人认不出了——蓝色电动车替代了小黄车,商场里的服装更大牌了,县城里有了洋快餐、火锅店、咖啡馆。社交平台上,本地“探店博主”拥有10万粉丝,约占全县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这几年,县城三面扩张,楼盘一座接着一座起来,最好的地段房价每平方米接近1万元。大广场修好了,旁边有山有桥,音乐喷泉表演升级,场面盛大。夏天,广场前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不少人从外地开车来看喷泉。
疫情3年,大城市的收入、消费水平有所下降,家乡的经济却逆风起飞,是因为飞到了电商发展的风口。
借着一块小小的手机屏幕,家乡的羊绒制品飞向了全国。如今,靠直播卖货在农村月入几万元的例子并不罕见,我家亲戚都在网上卖衣服,春节还在忙着给主播配货。一个个年入千万的财富故事在团圆的餐桌上流传,“发大财”是最流行的新年祝福语。大年初二,我还没起床,家里的哥嫂已经开工了。
现在的清河是年轻人的天下。为了吸引更多人回乡创业,当地正在创建“省级青年发展友好型城市试点”,打造了一处6000平方米的跨境电商园,配有青年公寓。打造“电商之都、网红新城”成了城市的新定位。
实不相瞒,家族的同辈人里,我收入排不到前列。一次吃饭,家人又在热火朝天讨论挣钱,我爸静静看着我说,“去了北京,混得太平庸也不行”。以前,亲戚们都觉得孩子以后得去大城市发展,如今,留在家乡也成了一种不错的选择。
家里生活确实舒适,环境好,物价低,人均100元就能在不错的馆子饱餐一顿,40元能买一整箱砂糖橘,早市上个头小的火龙果10元15个。出行也方便,15分钟车程以内,购物、看电影、用餐的需求都能满足。
相比之下,大城市工作压力大、生活成本高。在北京,我出门一般要花一小时在路上,回到家精疲力尽。每次从家里的楼房回到北京15平方米的出租屋,我都得花几天适应。有一次,我妈到我北京的家,没坐几分钟,说“喘不过气,憋得慌”。
小地方比大城市更有人情味。邻居们出门碰见,会互相问声好。干果店、花店、理发店的老板,我爸都认识,上门光顾常唠上几句。我妈买衣服总去固定的一两家,老板娘记得我在哪上班、什么职业。
这种熟悉、习惯让我感到放松。在这里,时光慈眉善目,不会让人应接不暇,慌张不安。这里的清晨是清晨,傍晚是傍晚,每一个小时都有它的存在感。人们不会为宏大的事情忧虑,有什么不痛快,去邻居家里唠一通,心情又恢复如初。
不过,家乡虽悠闲,待久了也无聊。春节期间,人们忙着置办年货、走亲戚、拜年,年一过去,就无事可干了。年轻人还能去电影院、KTV打发打发时间,上点年纪的人要么打麻将,要么躺在沙发上刷短视频。
北京大学教授戴锦华说,“中国中小城市与中心城市之间的物质差距在缩小,精神的落差反而变得越来越大,生活的多样性、文化的选择、展开自己去交友去遭遇的可能性形成了小城市和中心城市之间的落差。”
对此,我深以为然。北京有我喜欢看的话剧、脱口秀、演出,家乡的公共文化生活有限。这几年,县里组团出游的人越来越多,天津、北京、济南这些距离近的城市很受欢迎。
小地方人际圈子狭小,年轻人不好脱单。2022年7月,一个90后女性在短视频平台讲述找对象的经历,说自己回家乡两个月,动心过3次,都是路上看到,跑过去搭讪,结果一个是05后,一个是有两个孩子的90后爸爸,还有一个是前任。“在县城找对象比找工作难100倍。”她感慨。
相比大城市,在我看来,家乡的工作和生活方式还是缺少多样性。除了做生意、当公务员,我想不到还能在家干什么。当然,喜欢稳定舒适,这里也挺好。
别大意,小县城也悄悄“卷”了起来。不知道从何时起,清河县城开了两家公共自习室,推出了日卡、月卡、季卡。人们在网上相约一起考研、考编,一名网友给自习室好评,“两个小时完成了平时要搞一上午的任务”。
年轻人开始“回归”。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与社科文献出版社2022年发布的《社会蓝皮书:2023年中国社会形势分析与预测》指出,大学生就业地域偏好明显,想去北上广深等一线大城市和二线经济发达城市的大学生仍占大多数,不过这一占比呈缓慢下降趋势。想去三四线中小城市、小县城、基层乡镇和农村工作的大学生占比虽然相对较少,但呈上升趋势。
小地方和大城市哪个更好,每个人的答案不同。至于如何选择,我认同戴锦华老师的话——我们每个人都要问问自己要什么,在规划生活时,想想依据的是内心的渴求,还是这个社会制定的一种主流价值和目标,不要被欲望和世俗绑架。
如果问我,我还是选择大城市。但新的一年,为了身心健康,我决定做一个通勤人,工作日在大城市“卷”,节假日回家“摆烂”。一个朋友说得对,“小地方适合生活,大城市适合奋斗”。
会不会有一天,我的清河县也变成了大都市呢?据说,2027年,家乡的高铁要开通了,到时候,从清河到北京只花1个多小时。作为邢台市的两个副中心城市之一,清河估计又要再一次起飞了。
尹海月 文并摄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