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生 牛益彤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杨杰
53岁的万仲是厂里最年轻的主播。
早上9点，他准时抵达洗衣粉生产车间。架上手机、戴上老花镜，手边摆一袋洗衣液，所有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了。他开始对着镜头摆手，“欢迎各位来参加“活力28”的股东晨会”。
生产线就是背景，人群穿梭，底噪轰隆，没有镁光灯。万仲端坐在桌前，普通话里带浓重口音，他扶着眼镜凑近手机屏幕，艰难辨认闪过的一条条评论。
他所在的成都意中洗涤用品公司是73岁国货品牌“活力28”的代工厂。9月13日，汹涌而至的人群冲入直播间，打破了这家“中老年工厂”的平静——它的员工平均年龄已超过50岁。
作为厂里少有的不必守在一线的成员，万仲被临时征调过来，“按”在桌前直播。
10天前，毫无经验的他还有些手足无措；但现在，他已经能平静地接受直播间的观众从3000跳到10万，粉丝数从百位狂飙至500万。
有人评价，这是一场不会直播的“笨老头”真诚的自救。
流量袭来
接到电话时，万仲正坐在前往工厂的车上，“直播间忽然来了好多人，需要有人去介绍。没什么要求，怎么弄自己想。”
9月10日下午，带货主播李佳琦在直播中售卖某国产品牌时引发争议，掀起人们对高性价比国货的关注。“活力28”是被人们从角落里想起的国货之一。它于1950年诞生在湖北沙市，一度成为首家在央视打广告的洗衣粉企业，后几经沉浮，濒临解散。现在，网友们自发涌入直播间，尝试从产品端“捞起”品牌。
9月13日，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穿着灰色圆领衬衫的万仲就出现在直播间里。质检的一位阿姨替他打开了美颜，“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
弹幕接连弹出来，“主播介绍下手头的产品呗”“支持国货”“今天我就想下单”“刚好我家也用完了”……右上角的观看人数不断攀升。
“兄弟们好，这是我们‘活力28’的洗衣粉”，万仲迟疑了两秒，想不到什么华丽的话术，“就是那种……洗衣服的粉”。
万仲并不能理解网友们的玩梗，也认不出数千元的特效礼物。一位粉丝送出闪烁的灯牌，他茫然地问这是谁送的板砖，还差点把人家拉黑。
得知礼物价值，感动之余，他只觉得“可惜”。动辄数千元的礼物，“能买多少袋洗衣粉？”他劝大家要“冷静”。
面对活跃的网友，万仲有些不适应。他常年在工厂里与灰尘作伴，生产洗衣粉和洗衣液的机器轰隆作响，沉重的原材料对体力要求极高，年轻人受不了苦，来了又走，最终只剩愿意卖力气的中老年人。
他们的手机是老旧型号，字体设置到最大，戴着老花眼镜才能看清。直播间里，最基础的上货挂链接和补充库存，几乎都由现场网友教学。一次直播中，万仲刚刚挂上链接就被一抢而空，望着满屏都是要求“加小黄车（挂链接）”的诉求，他只能眯着眼睛问，“什么是小黄车？”
另外一次直播结束时，他和同事并不知道怎么关闭直播间，对着镜头说完“明天7点半上播，拜拜”后，挎起包就走了。最后还是仓库管理员看到未关的直播间，询问了网友后才操作成功。
笨拙应对
流量到来之前，“活力28”的直播间更像“监控”，手机被放置在工厂一角，拍摄生产流水线，没有人介绍。观看的人也很少，只有三五个人进进出出。
万仲一开始没什么信心。“我们看人家直播全是俊男美女，房间装得很漂亮，我们那破破烂烂怎么去搞？”工厂没有钱请主播，更没有钱装修直播间。
作为国货品牌，“活力28”历经了70余载的沉浮，从1996年到2016年，则经历了被外资收购、雪藏、三次易主。今年6月1日，湖北活力集团有限公司宣布遣散所有员工。
万仲2021年进入代工厂成都意中，最初的岗位是总经理助理。他调侃自己是个“打杂的”，多数时候处理车间内的琐事、协调各个部门间的合作。也正是那年，工厂接下“活力28”代工业务。
万仲回忆，公司刚刚成为“活力28”代工厂时，生产业务根本不饱和，工厂每天只开半天，只敢生产一百吨左右的洗衣液，仅是生产线业务极值的十分之一。如果不是工厂副总经理胡文忠的坚持，可能早就放弃了。
而现在，20几台包装机都在全力工作，加班加点生产，依旧没有完成全部订单。
“宝宝们动手十几秒，我们忙活3天！”万仲在直播间里说。不会转换摄像头方向，他就把手机180度旋转，扭着手臂给观众展示生产线上的忙碌。
车间里，上了年纪的阿姨在忙活，老旧的机器可见锈迹斑驳。
万仲冲着直播间喊，“‘活力28’的孩儿们，这全是你们的功劳，满屏都是找小黄车的，你们都不睡觉的吗？都来直播间了。”
直播“团队”只有两个人，万仲在售卖时常常遇到问题：忘记设定预售时间、直播时给自己刷了个礼物……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清楚抽奖机制。
有网友评价，看到一个中老年人，笨拙应对突如其来的流量冲击，真是“心酸又好笑”。
直播规则复杂且繁琐。一个熟练的主播会规避掉某些词语，熟练地将“万能”改成“百搭”、永久改为“一直都在”“秒杀”改为“福利价”。万仲不了解这些，短短一天时间内，“活力28”直播间被封禁了4次。
害怕说错话再次被封，9月13日，万仲和同事就端坐在桌前，举着一块“自助下单，说多了总被封”的牌子，打着哈欠，仿佛回到过去值夜班的日子。直至次日凌晨4点，热情的网友共买下20万余单产品，万仲才结束了这场直播。
回到家时天色渐亮，没有举杯庆祝，也没有欢呼雀跃，53岁的他倒头沉沉睡去。以往的清晨，起床后他会打一套八段锦，自从开始直播，他改为了饭后散步，“精力实在不够了”。
喧嚣过后
“向各位网友宝宝汇报，今天咱们先不上‘小黄车’了，我打算开一个邮箱。”9月21日，直播间爆火一周后，万仲拿起一张写有电子邮箱的纸，展示在镜头前。因为找不到镜像的按钮，观众看到的一串数字是反着的。
“如果有生活有困难的宝宝，可以通过这个邮箱联系我们。”这段时间，不少人通过网络看到了“活力28”，为这家濒临倒闭的企业输了氧。“推己及人嘛。”工厂准备免费送出一些洗衣液，在自己有力量时，也帮助一些人。
短短24小时，万仲总共收到85封邮件。有的写自己是极度贫困的家庭妇女，也有贷款上学的大学生，还有人洋洋洒洒几百字，为“活力28”直播间拟了一份建议策划。
万仲并不担心如何识别邮件所述情况的真伪，“只要留下明确清晰的地址，我们就会把产品发过去”。85封邮件最终发出了55个快递。
他把这当作一种回馈。在这之前，“活力28”曾有一次标错价的情况——直播间3公斤和5公斤的洗衣粉每款多卖了10元，共计售出约23万单。后来准备退回差价时，“居然有一些人说不想退这笔钱。”
“这是何等的信任啊。”万仲回忆。他不喜欢那种“割韭菜”式的直播，也拒绝学习套路化的流程，觉得“随缘”才是核心。而其中最关键的是，“把直播间的观众当人看”。他认真回复直播间评论区的每一句话，就像是村口闲聊的大叔。在采访中他无数次重复，“我能体会到他们的善良”。
“大家喜欢我说话的风格，我平时就是这样。”万仲回顾过往，觉得是自己的经历造就了幽默和淡定。过去53年，他当过7年兵，做过保安，开过针灸诊所，学过装修的各种工种。40岁以前，他读宗教、哲学和传统文化书籍，广泛的知识让他面对直播间形形色色的问题时，能保持一种平和而又冷静的态度，“什么都能接两句”，不让话落在地上。
人们喜欢这个不一样的直播间，觉得它“佛系”“慢节奏”。一些年轻的网友表示愿意和“老头”主播聊天，会每天准时观看直播、写“晨报”“晚报”、甚至有人提出想“来工厂工作”。
万仲也认真在直播间里科普，这并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比如洗衣粉包装工要站在生产线末端，用两只手提起洗衣粉口袋。“自动包装冲下来，压力都是5斤10斤的，一开始做的人累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许多年轻人扛不住如此高强度的体力工作，陆续离开了。“所以为什么我们整体的年龄层那么老，是因为只有生活压力大的中年人才愿意来。”万仲说。
从9月12日开始，截至9月24日上午，工厂副总经理胡文忠向本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确认了目前的营业额：共计3000万元。依据万仲的说法，一袋9.9元两公斤的洗衣液能挣1.3元，利润并不高。
有一种声音希望，“活力28”能够扩大产能，为大家提供更多的产品。胡文忠听到这些建议，却并不打算立即采纳，“一方面，增设生产线需要有复杂的流程和手续”，另一方面，“泼天的富贵”之后，产能过剩也许会成为新的问题。
“如果不是流量，根本就没人认识我，”万仲觉得这只是一场巧合，自己是一根火柴而已，“企业直播带货肯定是个趋势，多种因素促成下，我只是被大家看到了”。
回顾过去两周的爆火生活，万仲觉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他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改变。直播间里，他是那个专注又风趣的“活力28老头”，直播间外，他还是那个喜欢打八段锦、乐意和人唠嗑的53岁大叔。
“热度总会过去，我们也会慢慢回归到正常的工作生活中。”万仲说，“留住这个品牌，我们只问初心，尊重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