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蝴蝶扇动的翅膀

中国青年报  |  2022-09-21作者: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尹海月

张长成在家访。

    33岁的张长成从来没换过手机号,任何来电他都接。作为内蒙古自治区扎鲁特旗香山中心校的心理教师、扎鲁特旗疫情防控心理咨询组组长,在疫情期间他的手机响个不停,有担心丈夫外出抗疫感染的警察家属,有哭诉丈夫家暴的女人。

    还有很多学生和家长打来电话。一名大学生说,成绩退步,感觉压力很大。不少家长向张长成咨询亲子关系的问题,说孩子沉迷手机,在家和孩子吵架频繁。还有一名乡村儿童,因父亲隔离在外无法回家,产生自杀的想法。

    张长成明显感觉到,出现心理问题的学生越来越多。作为学校唯一一名心理健康教师,张长成每逢开学,要给全校将近700名小学生做心理健康测试,并设计几个开放问题,让学生讲讲想说的话,目的在于尽早筛查出有心理问题的学生。

    曾有一名男孩在问卷中提到想要“耗子药”,有自杀倾向,被老师及时阻止,并由张长成进行心理疏导。

    香江社会救助基金会和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国民心理健康评估发展中心2021年发布的《乡村儿童心理健康调查报告》显示,乡村儿童的抑郁检出率为25.2%,中度及以上焦虑,即“过度焦虑”的乡村儿童占25.7%。

    “孩子出现心理问题,越早干预越好。”张长成告诉记者,心理健康测试有助于发现一小部分有心理问题的学生,但只靠问卷调查远远不够。

    张长成毕业于内蒙古民族大学心理学专业,2017年成为香山中心校一名专职的心理教师。此前,他在当地一所初中当代课教师,为了挣钱,还在村里办辅导班,给学生补课。

    早在那时,张长成注意到,一些农村学生存在心理问题,但很少得到疏导。班上有一个叫刘贝贝的男生,不爱说话,不跟其他人玩,回答问题也不敢举手。

    后来,张长成得知,刘贝贝的父亲坐牢,母亲养活家里,家庭拮据。张长成便免去了他的补习费,给他买新衣服穿,用电动车载着他回家。

张长成和学生。(本版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刘贝贝记得张长成常常微笑,很亲切。补习时,张长成注意到他书上记的笔记,夸他习惯好;看见他能解高年级的数学题,夸他聪明,刘贝贝很开心,“就像小孩走路,刚走一步,有人夸你,往前走就越来越有信心”。

    从初中到高中,刘贝贝每次感到学业压力大、情绪低落时,会第一时间想到给张长成打电话,听到张长成的安慰和支持,“心里烦恼减掉很多”。

    2019年,刘贝贝高考成绩不错,张长成结合他的兴趣和就业前景,帮助他报考大学。

    刘贝贝说,在山地越野车比赛中,一辆赛车通常由一位车手和领航员组成,领航员要拿着地图,对赛道的每一个坡、每一个坑了如指掌,为车手指引行进方向,张长成就像他人生赛道上的领航员,“像兄长,又像父亲”。

    然而,张长成的成长路上没有领航员,12岁那一年,他失去了父亲。

    一个深夜,一群歹徒潜入家中,他从睡梦中惊醒,看到哥哥和歹徒搏斗,妈妈蜷缩在角落里哆嗦,爸爸倒在血泊之中。

    大冬天,他只穿着裤衩,想穿鞋,哥哥大吼,“快去叫人!”等他光着脚从邻居家跑回来,发现警察来了,一名歹徒被擒获,父亲却再也没有醒来。

    那之后,张长成常常做噩梦,哭着醒来。他不敢走夜路,晚上一刮风,总害怕门关不紧,家里安上了防盗窗。

    那天晚上,歹徒就是破窗而入的。张长成自责没能早点醒来,把父母叫醒,自责长得不够强壮,不能制服歹徒,“我是胆小鬼。”

    他焦虑,整夜失眠,想过自杀。后来,他才知道那时的自己有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当时,他不懂什么是心理学,也不知道找谁求助,为了缓解痛苦,他吃着辣椒做数学题,做到晚上12点多睡觉,强迫自己忙起来。

    听到同学提到父亲,他总哭,甚至害怕书里看到“父亲”这两个字。无奈之下,他转到另一个旗读高中,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创伤,他成绩不错,和同学相处也融洽,“重新找到自信”。

    张长成说,读心理学专业是为了自救。学习过程中,张长成了解到心理学上有“暴露疗法”,指的是让患者在可信赖的环境中,想象或直接暴露于自己恐怖的场景当中,建立新的面对恐惧的经验。

    张长成试着把那天的场面画下来,直面创伤,想象如果自己不跑,是否能避免惨剧。理性告诉他,“怎么做都会发生,不是自己的错”。

    哥哥、弟弟和他上同一所大学,这让他有安全感。有同学被欺负,他敢于帮着出头,听到别人叫他“二哥”“关云长”,他很开心,觉得这个称呼是对他的认可。

    他在学校当播音员,组织上千人的健美操比赛,指挥大家怎么站排、跑位,“很有成就感”。他自己挣生活费、学费,带着同学一起当家教,到建筑工地上抬水泥、当架子工,去乡下收玉米,同学叫他“给力哥”。

张长成在家访。

    “别人一夸我,我就高兴。”张长成享受这种被认可、被需要的感觉,从一个忧郁爱哭的少年,渐渐变得积极健谈。

    “小时候淋过雨,长大了想给别人撑伞。”张长成希望有更多孩子像他一样,从创伤里走出来。

    在香山中心校当了6年教师,张长成发现,相比城市孩子,农村孩子普遍缺乏自信。他带学生去旗里参加科技比赛,展示过程中,城里的孩子肢体语言丰富,而农村的孩子眼神躲闪、说话磕巴。

    农村孩子的心理问题更加突出。《乡村儿童心理健康调查报告》显示,在乡村儿童中,排前三的问题行为分别是:对性的问题想得过多;骂人或说脏话;不做作业或抄作业。

    据张长成观察,自2021年7月国家出台“双减”政策,学生的学业压力有所减轻,但他们的基础学科知识仍然薄弱,且打架现象严重。

    他的班上有个叫王田的女生,短头发,嗓门大,二年级时扬言要亲遍同一届的男孩,还把烟和打火机带到学校,和同学发生冲突。

    后来,张长成了解到女孩父母离异,跟着奶奶生活,奶奶平时爱抽烟,靠鸡毛掸子教育孩子,女孩缺少关爱,很多行为只是为了“引起老师的注意”。有一次,女孩说,想让妈妈来看她,妈妈走时,她抱着妈妈哭,但妈妈还是走了。

    孩子的成长与家庭环境关系密切。《乡村儿童心理健康调查报告》显示,乡村儿童的抑郁、焦虑以及问题行为得分与父母教育投入呈显著负相关,即父母投入越多,抑郁、焦虑及问题行为越少。与此相同的还有同伴关系,关系得分越高、相处越好的儿童,抑郁、焦虑及问题行为越少。

    调查还显示,不论是抑郁率、焦虑率,或是问题行为,留守儿童的比重与得分,都高于非留守儿童。

    张长成告诉记者,香山中心校留守、贫困、单亲等六类“特殊儿童”占全校学生的比例过半,而他的班级这类儿童占比高达80%。

    时间长了,张长成能通过学生的状态判断家庭状况:衣服干净、自信的孩子一般家庭完整,衣服脏到“打铁”的可能没有妈妈。

    去家访时,张长成看到很多孩子在家吃得不如学校好,不能每天吃到肉菜,有的家里狭小脏乱,找不到下脚地。

张长成给学生做心理咨询。

    一个孩子行为习惯不好,上课常常撩开衣服,露出肚皮,张长成家访时看到,爸爸就爱当孩子面拍肚皮。

    还有家庭用手机哄孩子,有的人家里装上小音箱,在家里直播、唱歌。一个孩子躺在爸爸身上,另一个孩子躺在这个孩子身上,床上全是土,小孩在打游戏,爸爸在刷短视频。

    张长成注意到,早几年,孩子沉迷于纸质版玄幻小说,但现在,学生染上了“手机病”。他有一次晚上查寝,听到一个宿舍的8个孩子不睡觉,谈论一款游戏。被问及未来的梦想,不少孩子说长大想当“网红”。

    手机成瘾的情况在疫情期间加重。有一次,张长成给学生上网课,听到学生打游戏的声音。还有学生成立QQ群,互相约着打游戏。等到开学,学生成绩明显退步,近视率提高,半个多月才能进入学习状态。

    对于这种现象,张长成分析,一款游戏软件通常玩几十分钟有个输赢,能给小孩子带来“即时满足”,而学期考核周期长,见效慢。“小孩玩手机可以,问题在于玩的时间太长。”张长成说,学生虽然寄宿,但周末回家,又回到手机的怀抱。

    他在家长会上讲因玩手机自杀的案例,强调要控制孩子玩手机的时间。但一些家长并不重视,在会上来回走动、大声喧哗、抽烟,甚至中途离场,忙着去秋收、挣钱,“改变家长的认知很难”。

    他只能从老师角度,关爱、认可学生,弥补他们家庭造成的情感缺失,并善意提醒家长注意言行。

    王田是他投入精力最多的学生之一。见她爱劳动,张长成让她去打扫卫生,夸她“干活挺像样”。女孩很高兴,总说要去打扫。张长成还发挥她嗓门大的优势,让她当体育班长。

    他把女孩奶奶请到学校,嘱咐她在家不要当孩子面抽烟、说脏话。

    到了假期,他多次去女孩家里家访,观察女孩的表现。他“不客气”地留在学生家吃饭,说这样不生分,跟学生开玩笑,“一到你们家家访,小羊、小鸡都哆嗦了。”“吃饭是为了表达一份情感,表示好意我收到了。”每次去学生家,他带着米面、牛奶、书。

    起初吃饭时,女孩躲起来。张长成让她倒水,介绍桌上好吃的菜给他,女孩奶奶把鸡腿夹给他,他又把鸡腿夹给女孩吃。

    他陪她下棋,踢足球,还给她买了一辆红色的山地自行车。学会骑车之后,女孩说骑车的感觉“很自由”,去商场买东西很快就能买到。

张长成和学生踢足球。

    后来,张长成每次去,她要骑两圈展示给老师看,还在门口迎接张长成。在学校,她不打闹了,看到张长成板着脸进教室,会劝其他学生不要说话。

    有一段时间,张长成的母亲病了。细心的女孩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给张长成写了一封信,说家里老人去世时,老师的安慰在她心中“建起一根坚强的木桩”,希望老师的母亲身体健康,还画了两朵小花,告诉老师要“坚强”。张长成看哭了。

    他有时候会对学生说,“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我可以当你的爸爸”。

    在张长成看来,只靠成绩评价学生,总有学生被忽视,需要发掘每个孩子的闪光点,“心理健康老师看不到学生的闪光点是失职的”。他给班里的31个学生设置职位,关窗帘的叫“帘长”,擦桌子的叫“桌长”。

    一位学生给他写信,说每位老师可能都说过“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生”,“唯独您说‘你们是我带过最优秀的学生’”。

    看到学生冬天穿着凉鞋踢足球,他给学生买来新鞋。有学生说喝不了牛奶,过敏,实际是家庭经济困难,张长成买来牛奶给他喝。有男孩的爸爸因突发脑溢血去世,为了不让男孩像他一样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他带男孩去饭馆吃饭,安慰男孩。

    他带学生写许愿瓶,写20年后想对自己、校长、学校、父母说的话,把许愿瓶埋在学校足球场下面。他没看过。

    一有时间,张长成就陪着学生玩,“教师这个职业就是拼时间,你和孩子在一起,孩子自然就喜欢你”。

    不过,给全校学生做心理老师,张长成的精力有限。学术期刊《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2020年刊发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全国3142所小学及941所初中学校,仅有19.16%的城市城区学校、2.64%的农村学校设有专职心理健康教育教师。

    2018年,张长成牵头建立内蒙古民族大学首个农村心理健康实践基地,派驻内蒙古民族大学心理专业的学生到扎鲁特旗的学校实习。

    2019年3月,来到香山中心校的实习大学生有4名,当时全校有十几个孩子,有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张长成让这些实习生每周三带他们参加心理兴趣活动小组,组织各种活动。

    实习大学生鲍宇记得,一个男孩,黑瘦,喜欢打架,把他叫到心理咨询室,问他家庭情况,但男孩低着头,不肯讲话。后来,根据张长成的建议,他写了一个剧本,让学生们参演。

    起初,男孩很抗拒,听说要当主角,眼神里流露出兴奋和恐惧。刚表演时,他紧张到声音打颤,鲍宇不断鼓励他,他表演很卖力,最后的演出也很成功。后来,男孩跟鲍宇说,自己并不喜欢打架,只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也是一名留守儿童。

    有一次,鲍宇在城里碰到了男孩和他的父亲,男孩老远就喊他的名字,还把父亲拽过来,说这是让我演心理剧的老师。

张长成在家访。

    张长成说,在当前教育模式下,很多家长和老师只在意成绩,不关心孩子的心理状况,但心理健康问题带来的影响是持久的,就像蝴蝶效应,“如果没有发现扇动翅膀这一下,会引起剧烈的龙卷风。”因此,增加专业心理健康教师的投入极为迫切。

    这也是张长成踏入这行的原因。读高中时,张长成有一个同学,两人关系很好。一天晚上,同学买了很多零食,分享给宿舍的人吃。

    次日早上,宿舍里传来叫声,男生跳楼身亡,身上缠满胶带。那段时间,张长成还没从失去父亲的创伤中走出,又经历此事,沉浸在痛苦之中,休学了一个月。

    他想不通何以至此,这个同学看起来阳光开朗,人际关系融洽,成绩也不错,像一杯茶,“散发的永远是清香”。后来,张长成长大成熟,又学了心理学,意识到这杯茶也有苦涩。

    有一次,这个同学在课上睡着了,突然拍桌站起,说,你见过三十级的装备吗?在场所有人都笑了。他推测,那段时间,同学成绩下降,可能在游戏里获得认可,听到嘲笑,心里受不了。

    这个同学自杀前一天,把胶带落在教室,当时教学楼已经关灯了,让张长成陪着去取。那天晚上,他还给了很多人一个拥抱,对张长成说,你是我最好的哥们。

    那是告别的信号,但那时张长成不懂。

    后来学了心理学,他懂了。他特别后悔,如果当时有一束光投进来,那个同学也许就不会自杀。他真希望时光能倒流,回到那天晚上,把朋友叫住,告诉他“我离不开你”,不让他走出那扇门。

    (文中刘贝贝、王田为化名)

    (该教师报名参加了2022“美丽青年乡村教师”寻访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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