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那年,一辆坐宽约40多厘米“过于宽大”的轮椅帮杨洪琼走出嵌在滇东山间的家门,走向学校。那是她的第一辆轮椅,当地残联捐赠的,不合身,但足以帮她“逃出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10年后,薄薄一张用红字写着“便签”的纸记录着“坐下高”“腰宽”“背宽”等12个指标的新、旧、改动数据,以便科研团队为杨洪琼定制最合适的滑雪架。北京冬残奥会期间,杨洪琼正是在这个坐宽26.5厘米“和屁股、大腿紧紧贴合”的滑雪架上包揽了冬残奥会越野滑雪女子坐姿组短距离、中距离、长距离3个项目金牌,成为中国参加冬残奥会历史上首位“三冠王”。
“非常意外。”冬残奥会之前,几乎没参加过国际大赛的杨洪琼根本没有夺金的“计划”,这种“喜出望外”甚至是全队共同的情绪。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中国残奥越野滑雪及冬季两项队近两年几乎未能出国比赛,缺乏和对手同场竞技的机会,让全队长期处于“黑灯瞎火下埋头苦练”的状态。“夺冠”是粒种子,没有土壤检验它能否开花,直到北京冬残奥会,它们竞放的场面直接成就了中国冬残奥会雪上项目的春天。
首个比赛日,队友接连突破,杨洪琼情绪“怎么压都压不下去”,比赛前夜,她侧着、躺着、趴着,方法用尽,只换来四五个小时的睡眠,脑子里出现了登上领奖台的画面。第二天,滑到“脑袋嗡嗡响”的杨洪琼以32.1秒的优势战胜了夺冠热门、美国名将马斯特斯,站上最高领奖台。此后的两项比赛,尽管受到生理期等因素困扰,但她仍“出乎意料”地夺得冠军,这名32岁老将横空出世靠的绝不是运气。
“胜负就在一瞬间,其实在比赛中,我并不关心对手是否已经接近我。”在她看来,足够专注于自己的节奏是自己能从容突围的原因,“不管听见什么声音,是近是远,都不会动摇我,我就是场上唯一的选手。”和自己较量、和自己相处,足够聪明的选手能从孤独的赛道上学会放大内心的声音,成为习惯后,即便身处喧嚣也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真实的诉求,在这方面,杨洪琼似乎有着天赋。
“全国那么多残疾人,极少数能站上冬残奥会赛场,干就完了。”杨洪琼的口音常让人误以为她来自冰雪资源发达的东北,可她的家乡却在对角线另一端的西南。云南省曲靖市罗平县钟山乡狗街居委会安居村,每年春天30多户人家被连片的油菜花所环抱,这里处于北纬25度,是被世界公认的黄金气候生态带,气候宜人,可唯独很难见到冰雪。
作为雪上项目的残奥会冠军,杨洪琼在2018年以前没见过漫天大雪,而在她22岁之前,不光冰雪,方寸之外的世界都是“贪恋”。13岁时,杨洪琼因爬山跌倒伤及脊髓,导致双下肢瘫痪,打小要强的她给自己垒起心墙,很少表达真实情绪。直到十八九岁时,陆续有人上门提亲,别人眼中相夫教子的安稳生活让杨洪琼产生了“一眼望到头”的恐惧,她猛然意识到,“父母渐渐老了,我不能在安乐窝里待一辈子。”2012年,父亲给她买了第一部手机,她用来搜寻“各种残疾人能做的事情”,最终,上学成为她选择的出路,她向父母坦白了内心的声音。
“在外面谁照顾你?”这是父母的第一反应,杨洪琼记得,“当时他们可能对轮椅都没有太清晰的概念,很担心我。”她央求去看看学校,哪怕不被接收,“就当坐一次火车吧。”此后,父亲和当地残联对接了入学等事宜,杨洪琼也拥有了那辆并不合身但能帮她改变赛道的轮椅。
在学校,杨洪琼见到了更多像她一样被命运出了难题的人,卸下心墙的她成为积极分子,在厨艺大赛、创业大赛、运动会上崭露头角。运动会上卧推第一的成绩,让她被选为举重选手,参加了省残运会,此后,她又被篮球队看中,随队获得在天津举行的全国残运会铜牌。奖牌带来的成就感让杨洪琼越来越喜欢在体育世界中不断改变的自己。她记得,刚进入球队时,不够自信的她不敢喊、不会交流,这在讲求配合的集体项目中是硬伤。“你们小队员再不开口吆喝,就让你们去街上念报纸。”她被逼上悬崖,开始学着师姐们唤醒身体里沉睡多年的“张扬的特质”。
“体育改变了我的性格,我之前不愿与人交流,自从练了体育,整个人都变得开朗了,现在甚至可以逗笑身边人。”2018年,杨洪琼被推荐进入冬残奥会的备战集训队伍,此时的她,早已能大声表达自己的态度,“对于一个南方人来说,滑雪这两个字太遥远了,有幸能接触它,就义无反顾地扎进来了。”可进队时正值秋季,还没赶上看雪,杨洪琼便领教了转项的挑战。
摔跤是最大的坎。和轮椅篮球能依靠专业轮椅保持平衡不同,坐姿越野滑雪保持平衡需要依靠双手,杨洪琼得通过撑雪杖,带动身体和轮椅前进,可一旦用力不对,就容易连人带椅翻倒在地,“有时候脑袋着地,有时候手肘着地,反正我身上每个地方基本上都着过地。”杨洪琼笑称,从夏天的草丛到冬天的雪沟,她都把自己撂倒过,“教练给我起了一个外号‘杨美娇’,当时我觉得还很好听,后来教练解释了我才知道,他说的是‘杨每跤’,每天摔一跤。”可一次次摔倒并没有吓退杨洪琼,再陡的坡她也义务反顾地往下冲,她告诉教练:“我在哪里摔倒,我就要把哪里碾平。”
倔强且直抒胸臆,被“直面内心”改变了人生的杨洪琼坚定地“掌握着自己的节奏”。外教罗曼是一名获得过多次冬残奥会冠军的坐姿选手,一开始他对杨洪琼执杖的高度多次提出建议,但杨洪琼结合在训练和比赛中的实际感受没有直接采纳,这让罗曼有些着急,抬出自己的经验试图说服她,“他是12级选手,腰部力量比我强,所以我需要高杖来拉长滑行距离。”杨洪琼解释,每名残疾运动员的身体状况不同,建议更需要结合自身感受, 在和罗曼“和解”之后,她用开玩笑的语气告诉翻译:“哥,你就直接告诉他,我明白他为我好,但他用资历压我,让我不高兴了。”
可杨洪琼明白,倔强不能变成执拗。没有罗曼和整个教练团队的帮助,她无法走到今天。为了成为一名更专业的运动员,她学会在赛前不聊天,把时间和精力留给自己;“以前特别挑嘴”的毛病也慢慢改变,讨厌的牛肉皱着眉吃下,厌恶的蛋黄“捣碎了和在粥里喝掉”,“不考虑喜不喜欢,只遵循是否必须。”训练时,挺过夏天30多摄氏度,熬过冬天零下二三十摄氏度,有时对自己不满意,她还会在晚上加练。“对肺活量要求很高,我的体能在训练中慢慢积累起来了。”
除了赛场上的变化外,杨洪琼还学会了自己修轮椅,“以前在篮球队,团体运动,姐姐们都很照顾我,那时候我连轮胎的气都不会打。”可到了越野滑雪,个人项目的挑战中也包括辅助器械带来的困扰,一开始总去麻烦队友,但渐渐的,她开始讨厌轮椅出现故障自己内心的慌乱。一次一个小轮“瓢”了,4个轮子只有3个着地,杨洪琼主动借了工具把小轮卸下,反复对比差别,最终成了“会修轮椅的运动员”。
赛场内外,体育都教会了杨洪琼“人有无限可能”。她想起进入滑雪队之前,她曾主动尝试打开通往社会的门。刚刚大专毕业的她四处投简历,摇着轮椅在昆明找工作,尝试了一个月,在她几近放弃时,她被一家“有电梯”的公司录取,被安排在前台工作。可最终,她放弃了这看似来之不易的机会,因为她的岗位没有用到她所长,“我很擅长视频剪辑等工作,甚至痴迷到在机房能待一整天。”这段经历是她藏在内心的财富,从那时她就确定,“我需要的不是一个位置,而是像所有人一样,能用自己所学、所爱的东西证明自己的价值。”
本报崇礼3月21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