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次偷书经历(散文)

2021-04-27来源: 中国青年作家报

作 者:立一翁

责任编辑:龚蓉梅

微信编辑:张晓盈

最近买了汪曾祺先生的集子,是毛边儿。拿在手里一一摩挲,撕开了一卷小说的塑封,准备逐页裁开。家里没有裁纸刀,去厨房操起一把剔骨尖刀在手,捺定那书在桌子上,低头弯腰撅腚而裁,颈僵背痛腰酸而毕。坐下随便一翻,果然就看到了那一篇,愈加体会自己少年时的那次尴尬经历,到底有多么刻骨铭心。

20世纪80年代初,我十四五岁,在老家那个乡村小镇上读初中。

不知从何时开始,各种期刊一下子多了起来。我那时因作文总被老师表扬,经常作为班上的“范文”,于是做起了文学梦,将自己的“远大理想”由当兵调整为当作家。

在这“逆向班超之志”的驱动下,深深地痴迷上了那些文学刊物。有几次还把自己的作文改头换面,照着刊物上的通信地址寄去。有一天班主任叫我到办公室,把一封已经拆开的退稿信交给我,好像还鼓励了两句,我却羞愧得无地自容。回家找没人的地方一看,除了自己的稿子还有一张杂志社的信笺,上面写了几行遒劲有力的字,大概是“来稿收悉,经研究,不拟采用,希望继续赐稿”之类的话。这张纸我保留了很长时间。

镇上每周有一两次集市,就在学校门前的马路上。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出现了一个卖书报杂志的摊位。那好像是隔壁镇子邮局经营的,一辆一匹马拉的平板车,上面铺了大大的木板,很多杂志就摆在木板上。我经常去那书摊前“光顾”,大多时候只是随便翻翻,遇到喜欢的就蹭看一会儿,万一特别喜欢且万一囊中不那么羞涩,便会买上一两本。

卖书的是个中年男人。个子稍高,微胖,说话低声细气,容易发喘。他的态度总是和善的,即便你不买而只是在那里翻看,他也从来不表现出不耐烦。去的多了,他也好像认识了我,见面总会看我一眼,点点头。有时好像还会判断我的兴趣,向我推荐一两本,但也只是说声“你看看这个”,而我从未和他有过什么交流。

大概是春节后刚开学不久的一天,放学后我和一个同学一起来到那个书摊,书摊后面除了那中年人,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在帮忙照看。那天不知怎么袋内宽裕,左挑右拣一下子买了两本。当时路上的雪正在“开化”,但天气依然很冷,虽然穿着一件叫作“棉猴”的衣服,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我同学穿得比我单薄,大概寒冷盖过了《大众电影》封面女明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魅惑,一再催我要走。

我那时也想离开了,却又最后拿起一本,随手翻开一篇,眼睛刚溜过几行,瞬间就被吸引住了,草草读了几段,越发欲罢不能。估量一下袋里的钱,只剩下几枚分币,无论如何不够买这一本了。只好放下,一时再拿起来翻开,读了一段,再放下,如此数次。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踌躇片刻,抑制心跳,毅然决然,说干就干:一边佯做东翻西看,一边暗暗把眼观瞧,觉得无人注意,“唰”地一下,便把那一本夹在已经买好的两本之间。刚好同学再次叫我,于是抽身挤出人群,一起走了。那三本杂志卷做一卷,紧紧地夹在腋下。

从集市到家有较长的一段路。我头也不回,脚下飞快,载慌载走,载欣载奔,我同学两次说“你走那么快干吗”。走得越远,越感到兴奋逐渐压倒了紧张。那天路上行人不多,尽管感到有一个脚步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但我始终没有回头。到了一个岔路口,同学与我分了手,我一个人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同学,你等一下!”

一个细声细气、微微喘息、有点女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在我的耳中却不啻晴空霹雳。我放慢了脚步,还是不愿回头,希望他叫的不是我。

“你等一下……你买了两本……你是不是……嗯……你是不是多拿了一本书?”

我站住了,僵在那里,那三本杂志此时就拿在手里。

“你喜欢看书……这挺好的,按说你常来……但是你这样……不太好……我也是给公家卖的书……”

他这样结结巴巴地说着,仿佛理亏的是他。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我能说什么呢!

“你把那一本给我吧……这一本掉在地上……有点脏了……不耽误看……不要钱……送给你吧……”

我不记得是怎样把那本偷来的书递给他的,也不记得是怎样接过他送我的书,只记得那是另外一种小开本杂志,封面沾了些泥浆,好像还让人踩过,隐隐有半个泥脚印。

逃回家里,懊恼不已。平静下来慢慢地我才明白:他必是早已发现了,而没有当众高叫捉贼;他跟在后面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直到那同学离开了才叫住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全一个少年人的体面。

这件事我从未对人说过,但随着岁月的推移,在漠漠人世中浸淫越久,我越觉得不该埋没了那样一颗心。那是一颗如圣人、似佛陀、赛基督的恕道仁心。

那本偷盗未遂的杂志是《北京文学》,那篇小说我好几年以后才重新读到,题目是《受戒》,作者叫汪曾祺。

【责任编辑:曹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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