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周围围 孙庆玲
这是一场跨越半个世纪的“重逢”。
9月15日10时许,在石家庄正定国际机场休息室,孙嘉怿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块包裹相框的红布,一张年轻的面孔出现在大家眼前,72岁的陈风素瞬间泣不成声,“50年了,我终于等到你了,哥……”
照片中的这名年轻人叫陈润祥,是陈风素的哥哥,曾参加援老抗美,逝世时不到30岁,被安葬在云南省普洱市。当天,运送陈润祥遗骸的航班MU5765飞过长江,越过黄河,来到他的家乡。时隔半个世纪,陈风素终于迎回了哥哥。
为了这次“团聚”,第28届中国青年五四奖章获得者、“我为烈士来寻亲”项目发起人孙嘉怿和项目志愿者李张良、郝春霞,在云南省普洱市、河北省井陉县两地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帮助下,已经忙活了一个多月。等待中,孙嘉怿紧紧握着陈风素的手,安慰着老人,不时看看时间。对孙嘉怿而言,已经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久别“团聚”,但每一次,她都和家属一样,热泪盈眶,百感交集。
走在为英烈寻亲的路上已经7年多了,孙嘉怿的志愿团队收集整理700多座烈士墓地、几万条烈士信息,形成包括姓名、出生年月、牺牲时间、牺牲地点、部队番号等内容的数据库,累计帮助超1500名英烈成功找到家人。
“那些为新中国献出青春和生命的英烈,在我们心中就是最闪亮的‘星’。我们为烈士寻亲、让英雄回家的过程,于自己而言也是一场追‘星’之旅,了解英雄、崇尚英雄、热爱祖国、珍惜当下。”孙嘉怿说。
“那些年轻人的名字应该被知晓”
孙嘉怿的英烈寻亲之路,缘于2008年。那年,她认识了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王仁佑,“第一次见王爷爷,他坐着轮椅、佝偻着身子,笑着和我聊天,讲述生活中的趣事”。
王仁佑对孙嘉怿说,自己有很多的战友在战场上牺牲了,很多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每每讲到埋骨无名的战友,王爷爷总默默低下头,满眼泪花。
当时孙嘉怿印象最深刻的,是王仁佑讲一个小战士的故事。这个小战士第一次参加战争,完全没有打仗的概念,日本的飞机在那扫射时,这名小战士冲了出去,被打趴下了,流着血还在一点点向前挪动,喊着“杀鬼子、杀鬼子”。
他们多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埋在了哪里?还有亲人牵挂吗?从此,孙嘉怿心中生起了魂牵梦萦的追问。
在此之前,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孙嘉怿也有过青春的迷茫。“那个年代的年轻人走上了战场,追求的是把侵略者赶跑,让自己国家的人民能过上安生的生活,是他们用青春和生命换来了和平发展。”孙嘉怿意识到,自己应该为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做点什么。
她遇到第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叫兰钢,这位大哥是“我为烈士来寻亲”项目志愿者中,寻找烈士墓行得最远、走得最多的人。从2007年开始,兰钢一直在做一件事:去烈士陵园,祭奠,拍照,整理资料。
孙嘉怿也开始利用休假时间去全国各地的烈士陵园拍摄墓碑照片和陵园环境照片,并上传社交平台,“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想着将这些信息传到网上,希望有更多的人关注到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能够在路过时,听一听他们短暂又璀璨的人生故事,为他们的英勇无畏,为他们的人格丰碑献一束花。”孙嘉怿说。
2012年新婚蜜月之旅,她和先生选择去云南,沿着边境线走访沿途的烈士陵园,去追寻记录那些舍生忘死奔赴战场的英雄。
随着网上关注度越来越高,有寻亲的烈士家属主动联系孙嘉怿。2016年8月,一位烈士家属辗转找到孙嘉怿并给她留言:“您是宁波人吗?我是王心恒烈士的家属,您有没有在宁波周边的烈士墓中看到王心恒的墓?我们只知道他在解放宁波时牺牲……”
孙嘉怿虽然心里没底,但还是爽快答应:“没事没事,我一定会帮你的,你放心!”
她当时根本不知道宁波有多少个烈士陵园,只能凭着小时候扫墓的记忆,把宁波大大小小的烈士陵园找了个遍。最终,孙嘉怿在樟村四明山革命烈士陵园找到了王心恒的名字。
一次次的资料寻找和沟通中,王心恒短暂的一生浮现在孙嘉怿眼前,“王心恒,1922年出生,在解放宁波中壮烈牺牲,年仅24岁……”她说,那些年轻人的名字应该被知晓,他们的事迹值得被铭记。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壮烈的英雄故事,“那些越不被人熟知的烈士,我们越要为他们做一些事”。
一句“找到了”是最大的慰藉
烈士纪念日前夕,孙嘉怿和志愿者李娜、叶宇阳来到浙江省宁波市余姚市鹿亭乡晓云村,看望褚萃文烈士的妹妹褚杏芹。此前,他们花了3年时间,才找到褚萃文的安葬地。
“褚萃文烈士的寻找过程是比较艰难的。”孙嘉怿说,2018年,褚萃文的家属向她求助,提供了3张烈士证,但证件上的牺牲时间和地点都不一样。第一轮寻亲行动费了很大力气,却没有找到更多线索。2020年,烈士的女儿病重躺在病床上,仍记挂着要“找爸爸”,家属再次找到孙嘉怿。
于是,她又发起志愿寻亲,并根据褚萃文所在部队当年行进的路线,发动浙江、安徽等5个省的志愿者联合行动,挨个排查烈士陵园,不放弃任何一处当年部队经过的地方。
一个月后,孙嘉怿接到了河南睢县志愿者的电话,他们发现了一位叫“诸华文”的烈士,除名字有偏差外,番号、出生年月、籍贯、职务、牺牲时间都与家属提供的信息吻合。经烈士家属、陵园工作人员以及志愿者再三核对,最终确认“诸华文”就是褚萃文。
时隔70多年,烈士终于和家属“团聚”了。
这次,知道孙嘉怿要来,92岁的褚杏芹早早在家门口等着。
聊着聊着,老人向孙嘉怿提出一个心愿:“我的哥哥死在睢杞战役,跟我哥哥一起死的人还有很多,这些人,是不是也能把他们一起找到。”
带着褚杏芹老人的嘱托,孙嘉怿又一次领到“任务”。回去后,她和李娜立刻展开摸排。
为了帮助更多的烈士寻亲,孙嘉怿利用周末时间走访参战老兵和烈士寻亲前辈,聆听老兵的参战故事和烈士家属寻亲的历程,她还采购了大量和战史、军史、英烈相关的书籍。
渐渐地,她找到了一些规律,“我们把烈士家属提供的烈士准确部队番号和牺牲时间,与史料一一对应,就能推算出烈士的疑似安葬地,再和当地的烈士陵园进行复核查询,这样大大提高了为烈士寻亲的效率”。
经过信息比对和初步统计,孙嘉怿发现在睢杞战役中牺牲的宁波籍烈士有34人。拿着这份34人的烈士名单,她心里也没底,是不是每一位都能找到对应烈士家属?她和李娜等人决定进村实地走访。
第二天一早,他们来到浙江省宁波市海曙区横街镇大雷村,了解其中一位烈士汪善春的情况。在大雷村党总支书记汪斌那里,她们有了最新线索,汪善春还有一个92岁的弟弟健在,名叫汪信春,目前住养老院,思路清晰。
“我们去养老院,和老人聊聊。”随即,孙嘉怿和李娜马不停蹄地赶往养老院看望汪信春老人。
孙嘉怿告诉汪信春老人:“您的哥哥汪善春牺牲在睢杞战役中,当地老百姓把他们的遗骸收殓起来,埋在一片田地里,当时也没人知道谁是谁。大概十几年前,政府收殓这些牺牲在外的烈士,将他们安葬在河南省睢杞战役烈士陵园。”
孙嘉怿拿出一份睢杞战役烈士陵园无名英雄墓的照片,给汪信春老人看,“这里面就有您的哥哥,跟他一起的还有30多位宁波籍的战友,合葬在一个1258人的墓里。”
得知这一消息,汪信春泣不成声,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哥哥,此前只知道哥哥牺牲在河南,却一直没找到安葬地。
“哥哥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小时候,他总爱和我玩耍。”汪信春激动地讲述起自己和哥哥那些久远的回忆。交谈中,老人不时拿出纸巾擦拭眼泪。“哥哥牺牲时有一个3岁的女儿,遗憾的是,没过两年,女儿夭折了。”
告别汪信春,孙嘉怿有点失落,她心里难以释怀的是,“汪善春烈士唯一的血脉也没有留下来”。
寻亲的路上,孙嘉怿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无可奈何。她告诉记者:“战争年代,有太多烈士没有留下名字,还有的烈士名字记录有偏差。最大的难处是安葬地很分散,遍布国内外,这就需要我们的志愿者跋山涉水,到各地收集信息。但是一句‘找到了’,是最大的慰藉,让一切都变得值得。”
“只要有人记得,那些英烈就不曾远去”
自2017年“我为烈士来寻亲”项目正式发起以来,团队成员从最初的1人已发展到如今的412人。越来越多的年轻志愿者不断加入进来,90后、00后志愿者就有100多人。
李娜是一名返乡创业“新农人”,她的志愿寻亲之路是从寻找爷爷开始的。
她的爷爷叫李化文,12岁参加八路军,曾参与解放战争。“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爷爷所在的连队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没有退缩,坚守阵地,敌人一天内发起10多次进攻,他们一次又一次阻击了敌人的进攻。爷爷给我的父亲讲过,这一仗特别惨烈,连队牺牲了20多个人。”李娜说。
李娜回忆,“现在关于那场战斗,我所了解的只剩下父亲模糊的回忆,以及家里保存下来的爷爷的证件、纪念章和照片,但这些就能代表爷爷的战斗足迹吗?这些能代表那场牺牲了20多位战友的战斗吗?我们曾到贵州,在都匀、独山一带的烈士陵园寻找。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找到他们的安葬地,但是我会一直探寻下去。”
一个多月前,李张良在云南普洱的一座山上,发现了带有五角星的墓碑,上面清晰地刻着:解放军0283部队77分队战士陈润祥,河北省井陉县城关公社南林枣村,1971年入伍,1973年入党……
在荒郊野外“巡山”,是李张良这两年的日常。“原来只是工作之余,偶尔往山里跑,最近这两年,我基本上放下手头工作,全身心干这事了。”他说。
李张良心中挂念的这事,就是为英烈寻亲,“很多英烈的亲属年龄大了,他们没有多少时间等了。所以这两年,我要抓紧做。”他常年开着车,在云南的荒山野岭找寻散落的烈士墓。在那些山上,经常会遇到蛇,还被虫子叮,胳膊上总是一片一片的痕迹。但李张良说:“这都不算啥,我们团队很多志愿者遇到的困难,比这难多了,真要说起来,能说好一阵子。”
“相比之下,这次陈润祥的寻亲之旅是比较顺利的。寻亲信息发出去没几天,被同乡战友看到,告知了家属。”孙嘉怿欣慰地说,“和家属联系后才知道,他们也一直在找。”
孙嘉怿告诉记者,坚持做“我为烈士来寻亲”项目,最开始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不忍,不忍英雄的孤魂流离在万里之外,不忍英雄的亲人执着而无助的心悬在寻寻觅觅的路上。
几乎每天,孙嘉怿都会收到烈士家属发来的求助信息。对于寻亲烈士家属,孙嘉怿24小时在线,除了睡觉时间,几乎秒回信息。她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信息枢纽”,通过对信息初步梳理及筛选,再将信息分送至相对应的省份或组别进行核准。7年时间,孙嘉怿苦笑“长了许多白发”。但她还是勤勤恳恳、没日没夜地干着。
很多时候人们看到的是寻亲成功的那一面,但孙嘉怿经历更多的是成功不了的那一面。她时常也会有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可能在平常的时候不会表现出来,只有当我自己一个人,完全放空的状态,躺在床上的时候,躺着躺着,那眼泪就流下来”。
孙嘉怿不仅给烈士家属以希望,也给自己的团队志愿者带来更多动力,影响带动更多年轻人,守护英烈、致敬英雄。截至9月29日,他们已为1529名英烈找到了亲人。
孙嘉怿还会一直找下去,她相信,只要有人记得,那些英烈就不曾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