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
程猛: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
马希哲:80后,新经典“有象”工作室主编
周安安:80后,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
李冉(化名):00后,2019年参考张雪峰意见,报考某高校生物医学工程本科。2023年,跨专业考取新闻与传播专业研究生
张雪峰直播中每每出现直言不讳的“异常”言论,都会引起网上的激烈讨论。张雪峰现象,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一些家长、学生、教育工作者的深层关切和复杂情感。张雪峰为什么这么火?造就“填报志愿赛道”繁荣的大V们对学生真正负责吗?而这背后,家长刻在骨子里的焦虑、人生不能走错一步的执念又该如何调适?为此,我们组织了一场讨论,听听嘉宾怎么说。
人生规划赛道
张雪峰为什么能“火”
北青报:为什么张雪峰“人生规划赛道”这么热?请老师们从自己的专业角度谈谈。
李冉:我2019年参加的高考,出分后成绩比平时差了一些,所以想着一定要把志愿报好。我当时去知乎上看了很多填报志愿的方法,也看了张雪峰。因为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填报志愿的信息渠道太受局限了,张雪峰这样的“专业人士”是我们唯一能接触到的填报志愿时的“方向标”。
程猛:填报志愿的重要性也和经济社会发展形势有关。不同行业的发展前景越是有差异,大家越会在意专业的选择。谁能为有需求的家长和考生出主意,谁就可能非常受关注。
马希哲:我很反感“人生规划赛道”这种说法,“人生规划”挺好的,加上“赛道”俩字以后意思就变了。词语是有它力量所在的,把这个事说成一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其实反过来会影响大家在现实中的一些思考,甚至具体做法。
我现在一听到“××赛道”就感觉好多人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喘着粗气进行比赛,人生被弄成了有限的那么几个固定选项,大家还都很紧张,很狼狈。
周安安:这十几年来,志愿填报越来越精细化,最终成了某种数据导向的设置,也让大家产生了“考的每一分都不能浪费”的心理,而张雪峰作为一个网红,他获得流量的关键点便是抓住了当下高考制度的数据导向,他发展的土壤便是这些精细化的数据带来的信息差,以及信息差下所产生的需求和焦虑。
北青报:为什么如今填报志愿会变得这么“难”?
程猛:之所以选择困难,可能是因为选择的代价以及选择所伴随的风险增加了。近几年,一个切身的感受是,社会和教育竞争日趋激烈。
马希哲:我看这个问题的角度跟程老师略有不同。目前志愿填报的困难是因为学子的主动性缺失。当年我填报志愿时信息还没现在这么多,反而有很多主动探索和选择的空间,而不是完全指着一个“张雪峰”告诉我该怎样怎样。现在回头看,这两者有很大区别。当下,我们可以接收到的信息越来越多,可以运用的工具也越来越多。长此以往,生活中很多功能就都被“外包”了。例如我们习惯看攻略,习惯先听别人的建议。这让我更担心(大家的)主动性会慢慢弱化。
周安安:在马老师所说的主动性缺失之后,志愿填报就成了“大型选拔机制的数据化倾向”、“官方标准化指导的缺位”、“互联网平台扮演的人生导师”这三者间的角力。
高考自从改为考后填报志愿,逐年累积的分数线、录取信息,就形成了数据库一样的复杂系统,也带来了信息差。而有信息差,就会有焦虑。当官方没办法提供精细指导时,视频平台和众多类似张雪峰的卖课博主就有了空间。
李冉:刚刚有老师提到是信息差和不确定性带来了焦虑,但我觉得可能时代因素在其中的影响更大。现在,没有人可以预测五年、十年、毕业之后什么专业行业能赶上风口。即使是张雪峰,也只是基于现有的数据作判断。但其实张雪峰也并不能预测未来,就像几年前推荐学生学习土木工程一样。
平台逻辑
被流量改造的人生规划
北青报:有人说,寒门学子或者教育资源竞争激烈的省份的学生更需要张雪峰,是这样吗?
程猛:家庭背景是一个重要原因。对于没上过大学、社会资源不多的父母来说,面对孩子填报志愿可能会感到焦虑。
现在大家的心态有趋于保守的倾向,这直接反映在专业填报的求稳心态。大家可能更希望有一个指南,遇到一个预言师,能帮孩子少走弯路,踏上一条更稳当的道路。
马希哲:我同意程老师说的,孩子们需要有人来真真正正地指导,但志愿指导应该以一个服务业的形式出现,而不是纯商业考量,挣钱应该在服务质量有保障的基础上。
张雪峰的视频中,有很多吸引眼球的内容,吸引用户的注意力,但这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激发了考生、家长的焦虑情绪。
我们在讨论这种利用信息差盈利行为的同时,更应该做的是找到弥补信息差的办法。
以我有限的了解,我认为现在有很多高中会请往届的毕业生回校,给学弟学妹讲自己所选的专业是什么样、大学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做法就非常好。比如上海交大官方网站上有一个《上海交通大学学生生存手册》,这个手册是2008年几个毕业生编撰的,每过几年就会更新。
对于正在经历选择和时代转变的年轻人来说,这些可能更实用。未来如果能有更多的高中和大学去模仿(这种操作),也许年轻人就能更好地做出选择。
北青报:从平台流量看,网红逻辑下的大V造就“填报志愿赛道”繁荣,这是对学生负责吗?它是否指向了精致利己、功利或投机?功利和务实,界限在哪里?
马希哲:现在互联网中有个问题,就是把事实信息和观点信息混杂在一起。事实信息对报考志愿当然有参考价值,甚至非常有用。而张雪峰把“文科不行”这样的观点信息放大,当做事实信息向大众推广,我就比较反对。
他的做法会伤害一些需要我们花力气去强调的常识,比如人文素质的缓慢养成,比如功利态度的边界。
他指导报志愿的这个事,我总感觉像是教辅行业的最后一站。教辅和指导填报志愿的产业化,就是在别人的人生中不断地设卡收费。
周安安:从张雪峰对新闻业、土木业的评价和判断中不难看出,他在专业数据方面下了大功夫,但这不代表他真正懂这个专业。因为懂专业是懂知识、懂行业,还要懂趋势,这样的事不是一个高考志愿咨询师能做到的。
报志愿这样的事情一旦高度数据化,势必会导向一种投机或者功利,大家会忽略自身对专业的兴趣或者专业背后有趣的知识,而是将它完全变成一个升级打怪的游戏。
最后就变成了我报考这个专业多少分,得花多少学费,浪不浪费我的分,这个专业到最后能挣多少钱,毕业之后能怎么怎么样,大家的目光就只聚焦于此了。
北青报:张雪峰曾经非常反对学新闻,推荐的专业也少有文科,反映了什么?如果一个县中的孩子想报考考古学,是否该支持?
周安安:根据我国三种产业划分,工业、农业、服务业,单纯说文科属于服务业无可厚非,用士农工商的排序认为服务业就低人一等,这可能也不够现代。“服务业”这种说法反映了张雪峰的认知局限,抽空了文科专业本身的内涵。
马希哲:越是有梦想的年轻人,越不应该把金钱、环境等当成负担。因为这个年龄阶段、思想阶段,恰恰是可能性最丰富的,个人才华也最容易被激发出来的。这时候如果因为家庭、生长环境而被迫做出选择,从某种层面上会限制很多人的人生可能性,加剧社会的固化。
其实,对于很多孩子来说,找到一份自己真正热爱的工作,并为之持续努力,本身就是幸福的。
程猛:我补充一下两位老师的观点。我觉得年轻人有时候想要认清自己到底要听什么样的建议,是要坚持自己的兴趣,还是去听一些“更实用主义”的建议。在做选择的时候,得到的社会支持越多,可能越容易听从自己的内心。
改变命运
是指明方向 还是加深偏见
北青报:张雪峰的一些论述里仿佛隐含了一种心态——把上大学视为就业和改变命运的唯一选择,这是误会了大学吗?
李冉:从我个人角度看,我觉得这就是一种误会,如果大学就是追逐绩效,那文科几乎都可以被取消了。大学不会完全教给学生就业的技能,还是需要(学生)自己去摸索。
程猛:我们常说大学要给年轻人提供更多可能性,但事实上这在很大程度上也依赖于整个社会的健康和开放。举个例子,现在不只学历门槛水涨船高,公务员、事业单位和国企的招聘经常有比较严苛的年龄和学历限制,这就有一种导向意义。这些对年龄和学历的限制,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一个单位或者一个行业在用什么样的规范去理解人、招聘人、定义人。
现在大家讨论的中小学生要减负,思考减负就要去想压力的源头,什么造成了学业压力?现实是,成年人在社会生活中感受到激烈的竞争压力,感受到各行业收入和社会地位的差距,就会更看重子女学历和所选的专业,也会对孩子的学习成绩更焦虑。这是一个连锁性的压力传导。
马希哲:张雪峰说,普通家庭的孩子不要去学文科,应该去学某某专业。这背后预设的是,这个专业毕业后可以多赚钱,你多赚钱才是对家里负责,对家里有帮助才是你人生的最优解。这些虚虚实实的说法搅在一起,无形中把很多可能性给砍掉了。
周安安:我跟程老师意见有些不同。我认为以找好工作赚钱作为考学指向这个想法也没问题,但目前所呈现的功利化是糟糕的。张雪峰的课程抽空了专业内涵,切断了专业与社会间的联系。这只是一个单纯的买空卖空的行为。
其实,大多卖课博主都有这个问题,比如金融博主卖股评课,他们真的关心股市后面代表的实体经济产业发展吗?关心这个产业发展对于产业中的人、社会生活、国家的意义是什么吗?其实他们更在意的是数据游戏,关心的是数据的跌涨,关心如何操作去最大程度获利。这个游戏的关键是我要预判别人对于数据的预判。
就好像人不能把经济活动等同于投机一样,想要找好工作赚钱也不能以志愿定终身这样高度异化和高度功利化的逻辑出发。
北青报:怎样做出的专业选择或是人生规划才真正有利于未来?
李冉:我觉得要充分利用能接触到的资源。接触得越多,越有掌控感。要找到自己的兴趣,勇于尝试,而不是故步自封。内卷这个词现在很火,我觉得是因为大家都走一条道,所以才会觉得卷。如果移动一点,可能会发现路还挺宽的。我觉得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不要为了竞争去影响心情,会是更舒服的状态。
程猛:大家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生活里除了工具化的、功利化的追求外,还有一些纯粹的、思想上的、人文性的成长,这是很重要的。不过这非常依赖社会给予青年人系统性的支持。生活除了那些现实的、功利的考虑之外,还有让我们自己觉得有意义、有热情的东西真实存在。
马希哲:我认为李冉说得挺对,要尽量有掌控感。大家真的要学会如何放松,要严肃对待放松,不要一直绷着,有些焦虑也许是别人制造出来的,像泡沫一样,我们定一定神就能让它减弱,就能逐渐掌控我们的路。也不用觉得“我这次做错了下次就没有别的选择了”,给自己的人生留出空隙,哪怕只有1%的可能性,没准以后就会成为一条大家都去走的路呢。一个人不一定要走很宽的路,在小道上走踏实了不也行吗?
周安安:在我看来,如果我们从内卷中跳出来,我们人生的路自然而然就越走越宽了。
我认为在探讨张雪峰之外,我们更要做的是如何让学生们看到内卷之外的世界,又需要我们现在的教育体系和媒介传播体系去做出哪些改变。
本版文/本报记者 张知依 整理/实习生 孟伊娜 刘程 李晴
统筹/林艳 张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