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强文并摄
61岁的农民汪绪良种了一辈子地，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名下有一家注册资本10万元的“个体工商户”，成立时间是2023年6月26日，经营范围是“日用百货销售”，地址位于湖北省孝感市大悟县吕王镇刘院村二组5号。
5月11日，汪绪良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成为个体工商户这件事，他毫不知情。尽管这个地址是他家的地址，但在这个位于大别山里的旧房院里，记者只见屋檐下堆着劈柴，屋内摆着桌椅板凳，没有卖“日用百货”的痕迹。
记者在刘院村采访时，多位刘院村村民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注册了工商营业执照，成为“个体工商户”。有村民初步统计，有100余人出现这种情况，有去世近10年的村民名下仍有“存续”状态的个体工商户。
5月12日，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从大悟县委宣传部了解到，2011年至2023年，在“市场主体增量行动”中，有134名刘院村村民的身份信息被用于违规办理工商营业执照。
13年后东窗事发
这件荒唐事，直到13年后，才被村民们知晓。
汪绪良告诉记者，2019年他患病手术后，想申请大病救助，被村干部告知名下有工商营业执照，起初他并未在意，2023年妻子患病手术后，想申请低保，被告知妻子名下也有工商营业执照。
汪绪良的儿子汪争猛查询后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名下也有，他们家中的3人共有5个“个体工商户”注册信息。多年来，汪争猛一直在江苏省南京市务工。他告诉记者，一家人对此也不知情。
4月24日，汪争猛将自己的发现发在刘院村村群后，陆续有不少村民都查询到，自己被莫名其妙注册了“个体工商户”。后来，超过100人发现相同的情况，2011年至2024年间都有注册，早期集中在2011年、2012年、2013年，登记机关均为大悟县市场监督管理局。
个体工商户是市场主体的一种。根据2022年3月1日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市场主体登记管理条例》，市场主体包括个体工商户、农民专业合作社、公司等6类。
记者通过企查查发现，汪绪良名下共存在3家“个体工商户”的注册信息，其中最早的一家成立于2012年6月1日，经营范围是“油茶种植”；最晚的一家成立于2023年6月27日，经营范围为“谷物种植”。
汪绪良告诉记者，自家从未种过油茶，自从2019年病后，他的身体日益衰弱，连土地都比以前种得少了些。
刘院村有8个村民小组9个自然湾，379户村民散落在山坳四处。原本，这个村庄共有1300余人，一位村干部告诉记者，村子里现在只剩约30%的人。汪绪良说，年轻人都外出务工了，待在村庄里的多是中老年人，但他们不怎么上网，也从未想到要查询自己名下的工商登记信息。
这些个体工商户的“企业名称”绝大多数为经营者的实际姓名，经营范围包括油茶种植、谷物种植、三轮车运输、石匠、木匠等。
记者在刘院村了解到，一些村民确实种过花生、油菜、油茶、青茶，也有村民曾从事过三轮车运输、建筑行业等，只是不曾主动注册成为个体工商户。
村民们据此猜测，暗地里冒名注册“空壳个体工商户”的人，对刘院村村民的基本情况比较熟悉。
“到底是谁用我们的身份信息注册了这些空壳执照？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谁来对这件事负责？我们该怎么样处理这件事？”一份由部分刘院村村民签字、按手印的情况反映材料中写道。
刘院村党支部书记刘长文告诉记者：“我从来没向市场监督管理局提供过村民的个人信息。”他曾在2010年到2013年担任过村民委员会主任一职，他表示，在任期间，上级党委、政府也并未向他安排过相关任务，他也没有安排其他副职干部做这项工作。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注意到，不少“空壳个体工商户”并未登记电话，但也有部分个体工商户的登记电话为0712-7612828、0712-7612211。
记者了解到，0712-7612828为吕王市场监督管理所的电话，而在大悟县人民政府官网上，0712-7612211是大悟县吕王镇党政办的联系电话。
记者还查询到，登记电话为0712-7612828的个体工商户有133个，其中与汪绪良相似的，以经营者名字命名的有117个，多数成立时间在2011年至2013年，位于大悟县吕王镇。
针对“大悟县吕王镇刘院村部分村民个人身份被冒用注册工商营业执照”问题，大悟县委、县政府、县纪委监委迅速组建专班调查处置。
5月12日，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从大悟县委宣传部了解到，经查，2011年至2023年，吕王镇原工商所（市场监督管理所）邓某、方某等人在“市场主体增量行动”中，违反依法合规的工作要求，通过镇政府工作人员获取刘院村部分村民身份信息，违规办理工商营业执照154个，涉及村民134人。
同时，还排查出其他乡镇违规办理工商营业执照84个。目前，大悟县吕王镇市场监督管理所对违规办理的工商营业执照依法注销，对利益受损群众落实相关政策，对违规人员依法依规予以追责问责。
活在系统里的“个体工商户”
方某告诉中青报·中青记者，他1998年进入工商系统，2003年到吕王工商所工作，2019年工商所变更为市场监督管理所，2022年方某任副所长，2023年3月调入大悟县市场监督管理局餐饮股。
“（是为了）搞市场主体增量办的，”方某告诉记者，第一次办理是在2011年，他是按照当时工商所里的要求，时任所长即邓某。“他没说（为什么要这么办），他只是说要办，他也是按照上面的要求来的。”
方某表示，由于时间跨度太长，记不清2011年办了多少份。之后几年，“领导安排就搞，没有安排就不搞”。
记者了解到，邓某为吕王市场监督管理所上一任所长，2011年至2023年间任所长一职，2023年3月后调入大悟县市场监督管理局，任药械股股长、不良反应检测中心主任，2019年被确诊尿毒症，如今正在医院治疗，不便于接受采访。
方某告诉记者，这些村民的信息，有些是通过镇政府收集过来的，有些是平时下乡收集的，有的是通过朋友、同事提供过来的。
这些村民的信息被汇总在表格上，但相关表格已无法找到。方某在一张纸上画出当年汇总村民信息表格的样子，其中包括姓名、身份证号、住址。
“正规办理的话，需要当事人申请，填写表格，审核之后，统一出证。”方某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但当时在办理过程中，工商所简化了办理手续，不需要出具营业执照，没有严格的审核，如今在经营主体登记系统中连当初的登记资料也找不到。
方某说，他当年办理时，直接将这些村民的信息录入当时的系统，通过审核即可，后来连审核的权限也下放到镇工商所。
“没有按合规的要求办理市场主体增量工作，基层人员少，业务多。”方某告诉记者，当时他还是普通的办事员，只是按照领导的安排执行，“领导安排的不可能（不做）”。
134位刘院村村民就是在不知情、未到场的情况下，成为了个体工商户。方某告诉记者，“这仅是把信息录入了，实际上并未用于其他用途”。
这意味着，这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个体工商户，仅存在于登记系统中和相关数据里，没有实际的经营活动。
大悟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吕王市场监督管理所副所长钱某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他们排查时也发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登记营业执照的村民，“集中在2011年、2012年、2013年这几个时间段”。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检索发现，地址在“大悟县吕王镇”的个体工商户，许多户的注册时间异常地集中在某一天，比如2011年8月11日、2012年6月1日、2013年12月31日等。
汪绪良的妻子赵和梅、儿子汪争猛名下的“个体工商户”，均注册于2012年6月1日，目前为“存续”状态。
从登记注册信息来看，在大悟县吕王镇范围内，2011年8月11日有71家个体工商户注册成立；2012年6月1日有98家个体工商户成立；2013年12月31日有75家个体工商户注册成立。
这些个体工商户的经营地址，一些具体到村庄、门牌号，但一些只模糊地填写为“大悟县吕王镇”。方某告诉记者，这是因为当初获得的村民信息并不是很详细，多数都略写为“大悟县吕王镇”。
市场主体虚增为完成任务
实际上，市场主体增量行动并不只是牵扯到刘院村。
吕王市场监督管理所副所长钱某告诉记者，他是2019年到吕王市场监督管理所工作的，2023年3月起任副所长，2023年之前的情况他并不了解，但在他担任副所长后，也接到过完成“市场主体增量任务”。
记者注意到，汪绪良名下就有一家个体工商户成立于2023年6月27日。
“不是他本人来办的，”大悟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吕王市场监督管理所注册专员江尚（化名）告诉记者，2023年时有两个系统，旧系统注册不用刷脸，新系统必须刷脸，而2023年年底之前，旧系统仍可用，汪绪良的个体工商户是在旧系统中办出来的。
2023年3月，邓某、方某均被调离吕王市场监督管理所。江尚告诉记者，3月方某被调离后，他于4月接手相关工作，5月了解到所里有一定数量的市场主体增量任务。
2023年5月9日，孝感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官网发布的《大悟县市场监管局五措并举力促市场主体增量提质》中提到，“该局立足于早，争取主动，结合各乡镇常住人口和经济发展基础，迅速将发展目标分解到乡镇、分解到市场监管所”。
江尚说，后来上级打电话说缺市场主体的注册量。
“要求在2023年6月30日之前完成这个任务。”副所长钱某也告诉记者，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登记注册股打来电话说，“我们这个数量还差点，我们要想办法，往上增加点”。
登记注册股是大悟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内设机构，根据相关规定，登记注册股负责按权限拟订企业、个体工商户、农民专业合作社等登记注册管理的具体措施、办法，负责本行政区域的登记注册管理工作。
江尚向记者回忆道，由于2023年6月29日要去参加20余天的集训，自己6月26日、27日晚上加班注册。“我办理的不是蛮多，大概就十几个吧。”
注册时，江尚便把部分曾经登记过的个体工商户的村民相关信息，重新拿来又登记注册了一次。“上面要求说，等到8月份才能够注销掉，然后8月份我才注销掉的。”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通过企查查检索到，大悟县吕王镇仅在2023年6月26日、27日注册成立，且目前为注销状态的个体工商户，数量多达61家，且注销时间多在8月，其中包括汪绪良，甚至钱某。
记者梳理发现，这61家个体工商户的注册地址，包括吕王镇刘院村、砚盘村、胡冲村、韩田村、徐湾村、肖岗村、黄楼村、钱湾村等13个村庄。
副所长钱某告诉记者，其中刘院村去年有17人，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办理的个体工商户登记。
吕王镇钱院村的一位聂姓村民告诉记者，他从刘院村的亲戚处得知，自己名下也有“个体工商户”。记者查询到，该村民名下确实存在“个体工商户”信息，成立于2024年1月15日，目前仍处于存续状态，经营范围为“对外承包工程”。
这位吕王镇钱院村村民告诉记者，他将近70岁，常年在武汉务工，属于建筑工人，身份证随身携带，从未有人就注册“个体工商户”一事询问过他的意见，但不知道为什么会成为“个体工商户”。
“如果说这个行为错，肯定是我们有错，但这个任务不是我们能（推脱的）……”江尚说，“（上面）安排到我们所长，我们所长给我传达。我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工作人员，上面要求我完成什么事情，那我就去完成。”
记者从大悟县市场监督管理局了解到，从2024年3月起，办理登记注册业务的系统已经更新，个体工商户的注册业务必须本人到场才能办理。钱某、江尚也表示，现在注册个体工商户，必须刷脸认证，不会再出现冒名办理的情况。
2024年，市场主体增量任务同样存在，吕王市场监督管理所便采取了新的方式完成任务。
“我们接到这个任务，把这个任务数扒开（分解——编者注），（吕王镇）16个村，大的村子多分几个，小的村子少分几个。”钱某告诉记者，“（今年）90多个任务16个村分。”
“每个村差不多五六个、六七个。”钱某说，而后通过村干部动员村民，前来办理个体工商户的登记，“因为他们更了解村民的情况”，他因此跟刘院村的村支书也打过电话，但目前刘院村的任务量并未完成，一些村庄已经完成。
“像小摊小贩，国家的政策是可以办也可以不办，我们就鼓励他们办。”江尚告诉记者，“如果过段时间他们不想要这个了，我们也可以给他们注销掉。”
市场主体增量任务背后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从大悟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办公室了解到，“市场主体增量行动”是从2010年开始的，这项工作多年来一直在延续。
该办公室一位相关负责人向记者提供的一份2010年6月的文件《大悟县工商局“市场主体增量行动”实施方案》（悟工商文〔2010〕41号）显示：2010年的工作目标是，全县新发展各类市场主体2493户，其中个体工商户2200户。
该文件提到：该方案是为了充分发挥工商管理职能作用，促进市场主体做多、做大、做强、做好，根据《市工商局“市场主体增量行动”工作方案》（孝市工商注〔2010〕40号）精神，结合实际制定的。
该文件要求，各单位每月18日前定期上报本单位各类市场主体发展情况，填报《市场主体发展进度月报表》，12月10日前上报总结，不得迟报、瞒报和虚报。县局每季度将对各单位市场主体发展情况进行通报，并将发展任务完成情况作为年度目标考核的重要指标。
这位负责人告诉记者，主管部门和地方政府都对这项工作比较重视，市场主体是反映市场经济发展的主要指标。
相比于2010年，大悟县在2024年的新增市场主体目标要大得多，是2010年目标的5.2倍。
2024年4月1日，大悟县人民政府官网发布的《大悟县市场监督管理局2024年经营主体发展一季度“开门红”工作情况统计》中提到：孝感市按照全省经营主体发展总体要求，确定了2024年大悟县预期目标，即新增经营主体11600户以上，而后县委县政府提出高于市级制定的预期目标是：新登记经营主体13000户以上。
该统计还介绍道：一季度（大悟县）新增经营主体4693户，目标完成率120.33%，其中新增企业825户，企业占比17.58%，两项指标占比均居全市第三。
这位负责人告诉记者，一般要求采取指导、引导、扶持、培育等方式，让更多人从事经营活动，原则上要保质保量完成。“在推进这项工作中，压力还是比较大的，因为地方经济水平比较低，我们属于山区，不像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经济比较活跃，市场主体比较多。”
“有时候就千方百计地完成这个工作，可能采取的方式就不对。”他说，基层的工作人员也曾反映过这个问题。
在工商系统工作了28年的这位负责人觉得，那些新增的市场主体，若没有开展实际的经营活动，只是为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肯定没有意义”。
“刘院村的这个事情发生后，我们也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我们单位也采取了积极的措施，已经对这项工作安排系统进行全面排查，针对出现类似的情况，我们将督促基层所依法依规进行工作。”他说。
在他看来，当初县里制定这项方案的出发点，是服务地方经济发展，只是基层工作人员在推进这项工作中，由于没有依法依规办理，导致了这种情况。“为了推进这项工作，采取了一些耍巧的方式。”
钱某心里也明白，此前在他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办理是违规的，“讲起来没有道理”，但又担心完不成上级布置的任务。
“现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钱某说，“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出现这样的问题，（上级）再打电话就实事求是地办，没完成（任务）批评我、处分我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