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魏晞
窝在约3平方米的隐蔽处,一名巴基斯坦摄影师把镜头对准不远处的水塘。过去300个小时,他什么也没有拍到。炎热和困意随时侵袭,为了不发出声音,他拧开瓶盖都格外小心。他甚至在漫长的等待中练习出小睡5秒的技能,以保证镜头前的专注。
这是他和BBC第一次合作,他必须在尽量不惊动动物的前提下,完成拍摄。
同样正在等待的还有沼泽鳄。它早早埋伏在水塘里,把5米长的身体藏在淤泥里,再用绿植伪装表面。它和摄影师一样也等了300个小时。终于,一群斑鹿毫无防备地踱步到水塘边,俯身喝水。
就只有一瞬间。沼泽鳄一跃而起,一口咬住斑鹿的脖子,拖入水塘内。它等来了食物,摄影师也终于等到了他梦想的镜头。
这个场景出现在纪录片《地球脉动III》里。一名中国的观众看到这一幕时,形容那只沼泽鳄像极了《哈利·波特》电影里的伏地魔。这部纪录片正在播出,和前两季相似,获得了豆瓣高分。这次,挑剔的豆瓣网友给出的分数是9.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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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长蛰伏的生物不止沼泽鳄一种。12米高的海藻林里,扁鲨能花数个月藏在海床泥土里,与泥土相近的外表是它的保护色,等待猎物游近再发动突袭,出击速度比人眨眼睛还快;利氏雨丽鱼也爱装死,直挺挺地躺在河床上,它的外表颜色像腐肉,一旦食腐生物上前啄食,它立马翻身直接捕食。
还有大斑躄鱼,头上长了一根像钓竿一样的“诱饵”。一只蓑鲉经过,被虾状诱饵吸引,最后进了大斑躄鱼的肚子里。
水底世界和人类职场的环境相似,鱼也会抢功劳。有一种会喷水的小鱼,喷出的水柱能直接冲向两米外的树叶,把昆虫喷下水,再吃掉。它甚至能跳高,蹦跳到叶子上吃昆虫,再跳回水里。可好不容易用水柱喷射的昆虫,经常会被另一只在旁等待的鱼抢先吃了。
在制片人马特·布兰登看来,这或许是观众喜欢《地球脉动》的原因:随意地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跟着纪录片上山下海,观看世界奇观。“大自然里的戏剧故事,不比任何一部电视剧差。”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每个人都能从动物世界中获得启迪。”
他们记录了普通人很难亲眼看到的美景。特殊摄像机粘在一只南露脊鲸的背上,就像附着在鲸鱼身上的藤壶,观众以“藤壶的视角”跟着鲸鱼在海洋里旅行8000公里,相当于往返川藏两趟。
马特介绍,拍摄第三季时,摄制组面临的挑战是,希望拍摄与前两季不同的故事,于是决定加入新视角,把人类对地球的影响也加入到故事中。
比如,自由流动的淡水河,水流的走向是发散的,甚至像麻花辫一样多次分叉、汇聚,但修筑了水坝的河流,水面平整没有波澜。亚马逊的原始森林被桉树种植园取代,单一树种的种植园就像绿色沙漠,千篇一律,更何况这批桉树只能活5年,长高后就要被砍掉,制成纸浆。
摄制组没有给出明确的台词,只是用这两组画面对比,搭配音乐,告诉观众人类活动对淡水河流和原始森林的影响。
巴西还有一处最富生物多样性的草原,生活着一批罕见的鬃狼。但鬃狼的栖息地有50%已经变成农田,鬃狼还要时刻面对村民为开垦农田焚烧的山火。山火发生时,野生动物几乎无处可逃。有只鬃狼迷失了方向,误闯农田,也不知道它吃了什么,摄制组赶到时,它已经死在农田里了。
还有些动物跟上了人类社会的变化速度。印度犀大摇大摆地穿行在尼泊尔索拉哈的繁华街道上,径直走向城镇另一端寻找食物。美洲黑熊会在冬眠前去城市的垃圾箱里寻找食物,在城市生活的美洲黑熊,体重比乡下的同类重了50%。
还有数量比纽约人口多1000倍的铺道蚁,90%的食物都来自人类的餐点。仅在百老汇大道,铺道蚁1年的进食量,相当于6万个热狗。
在海洋世界里,依然有动物与人类的活动共存。渔船下网时,南美海狮总会找到几处渔网的破口,在破口处大吃渔网里的鳀鱼。有的海狮甚至大胆跳进渔网里,你挤我撞,吵吵闹闹地直接吃起鳀鱼“自助餐”。
渔网慢慢收紧了,就跟食堂关门一样,有的海狮吃饱喝足,跳出渔网。但有些幼崽来不及跳出,被困在渔网里。海狮显然不是渔民期待捕捞的海货,他们放下渔网,发出警示音,提醒海狮离开,可一些困在深处的海狮很难凭借自己的跳跃逃跑。
一些死去的海狮漂浮在水面上。海狮家族围在渔船旁边,发出哀嚎声,似乎在为幼崽的受困难过,不愿离开。在小船上拍摄的摄影师听见了,穿上潜水装备,翻身下海,解救了被困的海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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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摄制组来说,拍摄无人记录的与地球相关的故事,是令人激动、神往的。
他们把目光投向了海底3000米深处: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附近,有一处2018年刚被人类发现的“章鱼花园”,约两万只即将产卵的珍珠章鱼妈妈会在这里孵化鱼卵。在纪录片历史上,从没有人在如此深的海域里记录过动物的活动。
马特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这个故事代表着他们拍摄新故事、新场景的决心,他们花了两年拍摄“章鱼花园”这个故事,和科学家团队合作,拍摄者站在海平面的船上,远程遥控比汽车体积还大的潜水器,用机械臂移动镜头,保证灯光照明。
于是,观众看到了《地球脉动III》最有雄心的镜头:海底裂缝有股热泉,能让深海一角保持着10摄氏度的水温,紫色的珍珠章鱼守在这股深海温泉旁,原先它们孵卵要花10年,但在温泉旁,只需两年。
这群尽职的母亲就守在鱼卵旁,整整两年寸步不离,忍饥挨饿,直到后代孵化后,游向深海。他们的后代是章鱼物种中体型最大、发育最完善的幼体,足以应对许多天敌,可这两年的守候已经耗尽了母亲的能量,它们在筯疲力尽后走向生命尽头。
这是人类首次公开世界上已知最大规模章鱼聚集的镜头。但这并不是摄制组遇到的唯一一个难题。马特介绍,摄制组花了1904天拍摄《地球脉动III》,比前两季更长,这还只是拍摄的时间,前期准备和奔波在路上也花了许多时间。
为了拍摄小漂浮蟹,摄影师连续两年,每天开船在海上慢速航行数小时,然后开着装满塑料垃圾的船回到陆地,能拍摄成功的次数不多。
为了抵达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洞穴韩松洞,摄制组带着500公斤的摄影装备、150块摄影机电池、手电筒和照明灯,徒步两天穿过越南的丛林,在没有通信讯号的洞穴生活了18天。
摄制组在黑暗的洞穴里摸索着,电灯只能照亮洞穴一角。突然,一缕阳光从洞顶射进来,瞬间点亮整个洞穴。一位参与者感慨,他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力量。
有一次,他们计划在地球上最热的沙漠纳米布沙漠拍摄,想在这片沙漠寻找拍摄主角。但广袤的沙漠上,动物稀少,更难找到有故事的动物。“我们花了很长时间选角,寻找有故事性的主人公,还要考虑光线、拍摄场景。”马特说。
一位“超级奶爸”进入了摄制组的视野。它每天下午两点至次日上午11点都站在沙漠上守着还没孵出的蛋,一边打呵欠,一边忍受着高温,坚持了40多天——只有在这个炎热的地方,鸵鸟夫妇才能为后代创造没有天敌的出生环境。
摄制组就跟着这只站岗的鸵鸟爸爸拍了40多天。直到几只幼鸟出生,鸵鸟夫妇计划带着已出生的幼鸟离开,躲避高温,不得不遗弃几颗没孵出的蛋。
鸵鸟家族刚离开巢穴没几分钟,又有一只幼鸟破壳而出。大队伍已经离开,它只能发出微弱的叫声。那声音太微弱,听不清,以至于鸵鸟家族根本没有回头。
摄制组旁观了整个过程,却决定不干预鸵鸟家族的命运。如果鸵鸟家族离开,这只掉队的幼鸟很可能就在高温中失水而死。
或许是亲子间独特的感应,那只站岗的鸵鸟爸爸突然间回头看了眼巢穴,然后往回走,发现了掉队的幼鸟,再把幼鸟带回家族。
看到这一幕,马特形容,他恨不得向空中挥拳表达喜悦。“大自然是最伟大的剧本,谁都无法预测剧本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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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脉动》系列从第一季播到第三季,花了17年。当年看第一季长大的中学生,如今带着自己的孩子看第三季。
总制片人迈克尔·冈顿细数三季的不同:第一季呈现了地球奇观,探索荒野无人之境;第二季展现了人类与动物共进退,动物为了生存而战;第三季重点讲述了大自然的韧劲和适应力,为了应对快速变化的世界,动物不断调整生活方式,而这些变化的始作俑者是人类。
他回忆,当他在一个夏日,站在达尔文故居前,准备拍摄第三季的开场白时,草地上有蜜蜂、蚱蜢等各种昆虫,蝴蝶在四周飞舞,那是他印象最深的场景,给了他希望。
于是,《地球脉动III》是如此拉开序幕的:97岁的大卫·爱登堡爵士站在草地上,穿蓝色衬衣出镜主持。他的第一句话是,“大约200年前,达尔文就在这些英国乡村小路上散步,并对家附近的河岸和草地进行观察,最后他提出具有突破性的进化论,为自然界带来新的曙光,打开我们探索自然的新视角”。
和前两季一样,大卫·爱登堡继续担任主持人、解说员的工作。一些中国网友评价,虽然老爷子已经老得快认不出来了,但依然记得他的声音,“从小听着他的声音认识自然”。
作为“世界自然纪录片之父”,大卫·爱登堡已经陪伴《地球脉动》的观众17年。他实地探索过的火山口、南极、沙漠、热带雨林,后来以电视镜头的形式,被全球观众广泛熟知。
包括他1957年去过的雷恩岛——太平洋里有一半的绿海龟会到雷恩岛产卵,这个产卵习惯已经沿袭了上千年,雷恩岛是世界上最大的绿海龟筑巢地。大卫·爱登堡是第一批抵达雷恩岛的人类,当时的胶片记录了他偶遇一只成年绿海龟和一只刚出生的小绿海龟。
66年后,科学家团队入驻这个岛屿,人类更加了解这个地方。最繁忙的时候,雷恩岛的沙滩上,一个晚上能有两万只绿海龟产卵,每只绿海龟可以产下100枚卵,整片沙滩一晚上能有200万枚卵。但雷恩岛上的沙土温度越来越高,温度较高的沙土更可能孵出雌性海龟,以至于近20年,雷恩岛孵出的小海龟,99%是雌性。
全球变暖带来的麻烦接踵而至。科学家预计,雷恩岛未来30年会因全球变暖被海水吞没。海水上涨,一些还没孵出的卵被淹死在水里,人类不得不用船运来沙土,把海岸线垫高,帮助海龟产卵。
雷恩岛的变化,让大卫·爱登堡感觉意外。这位长期在BBC做自然纪录片的电视工作者曾说,他最初拍摄只是因为享受观察大自然的乐趣,慢慢地,他在工作中意识到动物和栖息地受到人类的威胁,希望通过记录动物的故事激发观众保护环境的决心。
越来越多年轻人加入了自然纪录片工作中。马特介绍,《地球脉动III》选择新成员时,倾向于那些会讲故事的、愿意了解地球的、充满热忱的人。同时,BBC投入数百万英镑,支持各地年轻、有潜力的摄影师从事自然纪录片工作。那位守着沼泽鳄300个小时的巴基斯坦摄影师因此受益。
科学家团队也帮助摄制组更加了解动物和栖息地环境。“对科学家来说,和《地球脉动》摄制组合作,无疑是一个好机会,可以通过镜头去观察动物。”马特说。
马特回忆,从第一季拍到第三季,地球上有了更多数量的人类,相关研究也帮助人类了解自身对自然的影响。“现在对地球的理解比17年前进了一步。地球看似变小了,人类活动范围变大了,关于地球的研究变多了。”
拍摄第一季时,为了俯拍森林,摄制组尝试把相机绑在热气球上,但拍摄效果很不理想。17年后,天空中的无人机跟随雪豹家族,走过戈壁、沙漠、山脊,并在日落时分抵达山顶。在黑暗的洞穴深处,摄制组熟练使用两架无人机,一架用来照明,一架运载着摄像机。
直到完成第三季拍摄,马特从拍摄的几个故事里,看到了地球未来的希望。阿根廷有个海湾,商业捕鲸被禁止了40年,如今成了吸引鲸鱼最多的海湾,鲸鱼固定来这个海湾分娩幼崽,就像“月子中心”。
巴基斯坦的印度河拥有世界上最大的灌溉系统,当地人把河水引流,灌溉农田,这些河水的灌溉面积相当于整个英格兰的面积。但每年旱季,生活在印度河里的印河豚,经常被困在灌溉水渠里。
印河豚如今是最稀有的淡水河豚,不到2000只。它们很难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灌溉水渠,只能由当地救援队解救。救援队员在浑浊的水里寻找被困的印河豚,再抱上用帆布自制的担架,抬进车里。
“印河豚必须尽快回到河水里。”救援车争分夺秒地把印河豚运回安全的水域,队员不停地往印河豚身上浇水,直到回到河边,再用担架抬回河里。像这样的救援行动,一个月能发生约30次,也就是说,每月约30只印河豚被困险境。
禁猎令实施后的扎库马国家公园,出现了全球野外生存最大规模的象群。大象吃草,还促进了当地草地生长,修复土地。
当地村民组织了巡护队,保护大象。“当地大象原谅了人类,”马特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虽然大象身上仍有偷猎的痕迹,耳朵上有子弹孔,但它们愿意和人类亲近:走近巡护队,用象鼻蹭巡护员的手;和摄影师脸对脸的距离,只有一个手机的长度那么近。
一位网友观看后评价,作为人类愿意花那么多天捕捉一个镜头,无非证明人类还没有脱离自然,不是孑然一身的孤独者。
有一句话在纪录片里反复实践:Life is a miracle.(生命是一个奇迹。)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