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中秋国庆假期,在异地或求学或工作的青年,背起行囊,一路冲回故乡。旅途中的感悟、故乡的变化,让他们思绪颇多,遂用笔、用情、用心写下了他们的返乡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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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
李娟(25岁) 中国科学院科研助理
高考那年的作文主题是“行囊”,我在卷面上恣意畅想着未来的日子,交上答卷,也真正背起现实的行囊,正式开启了离家的日子。
从大学城市到家乡小城,直达的只有两趟绿皮火车,时长六七个小时。一趟深夜出发,凌晨到达,另一趟中午出发,晚上到达。
发车前不久,我独自拥着背包、拖着箱子,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字正腔圆的广播、嗡然不绝的交谈、轱轱辘辘的行李箱滑行……四面八方奔涌而至的过客犹如水滴融入大海。喧闹是属于外界的,我只觉得像闯入了平行世界,周围环绕着没有触感的一切,而沉甸甸的行李很快又将我拉回现实。而后,回家待的时间越来越短,行李越来越轻,我也逐渐习得了旅途的参与感。
开始检票了,队伍前后人头攒动,不时传来淳厚的乡音。进到车厢,狭窄的过道也常常堆着行李,一路“借过”“谢谢”,终于找到座位。总会有热心的乘客帮忙把行李箱放到头顶置物架上,我便一边感激不尽,一边暗自发愁怎么再麻烦别人取下来。安置妥当后,给爸妈报平安,即便我已熟稔往返行程,仍习惯多给彼此一分踏实感。
搭乘白天的列车时,车厢格外热闹,有人端着热气腾腾的泡面,有人跷腿打着扑克,有人推销着列车模型……人们面对面坐着,总有热情的邻座分享零食和故事。嘈嘈切切,不绝于耳,时而望向窗外,短暂放空自己到路途之中。
绿皮火车微微颠簸着,穿越山丘与河流。阳光透过树木投射进来,光影婆娑,我时而盼望途中的时光能再慢些,也许是近乡情怯,也许是想一直积攒着快到家的喜悦与期盼。成排的树木在车窗中忽闪而过,我来不及看清它们,它们也惯看这行色匆匆吧。四时之景不同,在火车窗中年复一年地循环播放着。而我有幸目睹了夏日绿树阴浓,冬日银装素裹,却少见春日草长莺飞,秋日霜花开遍。只见证着寒暑假限定版的季节画卷,目送着人们到达心之所向。而搭乘夜车时,难免错过沿途风景。硬座车厢夜灯长明,车窗玻璃像一面镜子,映着窗内的风尘仆仆与窗外的万家灯火;而卧铺车厢夜深熄灯,沿途的光亮偶尔闪烁到车厢内,倒有几分“满船清梦压星河”之感。
出行旺季,难免在火车上挤得昏昏沉沉,倒不如选择搭乘夜车,一觉醒来,到站天明,披着朝霞回家,一切清清亮亮的。
每逢暑假,到站时日光熹微、气温宜人,于是顺路去逛一逛早市。摊主们早已从郊区田地里赶来,三轮车、四轮小货车,一辆挨着一辆,沿广场的路沿停放着。最新鲜的瓜果蔬菜挂着早露,摆放在车斗里或者地面上。刚炸的糖糕、面泡、壮馍,无一不散发着小城独有的烟火气。逛完一圈,赶在额头冒汗前,正好满载而归了。而寒假到站时,天还不太亮,空气冷冽而亲切。出站口灯光昏暗,我努力张望着,一种心有灵犀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迫不及待地与爸妈的目光交汇。爸妈看到我裹得如粽子一般,走动起来像只企鹅,笨拙地摇摇摆摆,依然免不了关切地嗔怪——穿得这么薄,多冷啊。
也有一票难求的时候,买候补票就像开盲盒,不过,绿皮火车的硬座、卧铺,乃至无座、换乘,就都随机体验到了。有一次和同行同学都只买到无座票,上车后又都把自带的小马扎让给了同样无座的老两口,也算真正体会到了如何困得站着都能睡着。也曾买过连夜换乘的车票,空空荡荡的站台,冬有严寒,夏有蚊虫,总能看到工作人员跺着脚、踱着步,寒来暑往,还好有他们在,游子和家人都能更安心些。
家里还珍藏着一沓绿皮火车的往返车票,时间尘封,字迹已渐渐淡去。后来,电子客票渐渐普及,动车、高铁也开通了,出行有了更明净的车窗,更舒适的座椅,更多花样的餐食……绿皮火车不再是首选的交通工具。在人们常说的“中国温度与中国速度”更迭之中,不变的是,每次离家,总会羡慕同站台下车的人。谁知,于他们,此处是故乡还是他乡呢?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数小时的火车行程,相比人一生的漂泊与归程,也显得短暂,而当以年为频率单位来度量,这程归期就变得格外有分量了。绿皮火车承载着求学数年的过往,见证着离家独行的逐渐熟练,我渐渐感同身受于朱自清先生笔下的《背影》,听闻《人世间》时,也恍悟已是曲中人,“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平凡的我们撑起屋檐之下一方烟火……祝你踏过千重浪,能留在爱人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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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事那故乡
栗清亚 中国科学院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博士生
坐在返乡的列车上,听着王源的歌《离家的人才会想听的故事》:“谁慢慢长大,谁夜里哭啊,谁好想回家,谁被迫长大,谁扛得累吗,谁被迫离家,究竟是谁等你回家,谁离开了家……”小时候喜欢听故事,故事里尽是别人的事、别人的人生,我只是个听故事的人。长大后,学会了讲故事,自己亦成了故事里的主人公,故事里讲的是自己从年少时背起行囊离家后求学的点点滴滴。小时候不明白诗词中浓浓的思乡情却为何不归去,长大后才知道思乡而不归是何等愁绪,背井离乡总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于是,我在听故事和讲故事中长大,在长大中也逐渐明白故乡之于个体的重要性,在见证家乡变化后更多的是描摹记忆深处故乡的模样。那些年,我慢慢长大,听着那些故事;那些年,我离开家乡,重返家乡后看到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记忆中那故乡的模样异常清晰,眼前的家乡面貌焕然一新。
记忆中故乡的春天,河堤旁有一排垂柳,微风吹过,杨柳依依,柳枝在风中翩跹起舞。河水缓缓流淌,河岸边开着些许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夕阳西下时总会看到远处赶着牛羊回家的人的影子,牛羊的叫声掺杂着乡亲们打招呼的声音,嘈杂,却是记忆深处跳动的美丽音符。夏天的傍晚,会在屋顶上铺上席子,躺在房顶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多到数不清,从北斗七星到北极星,从牛郎星到织女星,夏日夜晚总是点缀着星光,星光里亦有听不完的故事。秋天到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一幅幅五谷丰登的画面迎面扑来,从金灿灿的玉米到低垂的谷子,从高昂头颅的红高粱到笑开颜的白棉花,从红彤彤的柿子、龇牙咧嘴的石榴到金黄的梨和紫葡萄,冒着烟的拖拉机载着满满车斗的苞米一趟趟穿梭在田地与家之间,老乡在收完玉米的田地上用犁和耙耕地,不远处还有端着盆儿撒化肥的身影。下过雪后的冬天,冷冽而温馨,放学后喜欢坐在火炉旁,看着蜂窝煤的火苗跳跃,厨房灶台里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灶台上蒸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馒头。雪夜中院子里嬉戏玩闹的身影,被记忆拉的很长很长。
后来,一切都在慢慢变化。随着祖国的富强、社会和经济的发展,那故乡的小村庄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河堤旁的玉米田和麦田变成了防护林,儿时记忆中成片的棉花、花生、大豆、芝麻、谷子变成了葡萄园,甚至建了大棚。村口的油菜花田和种着各式各样蔬菜的菜园变成了农家院。家门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变成了公路,地头前泥泞坑洼的小土路也修成了水泥路。低矮的红砖房变成了二层三层的小楼房,屋子越来越大,院子越来越小,院子里的果树和泡桐树被砍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纤细的小树和数盆花花草草。屋顶上矗立的烟囱消失了,厨房里烧柴火的土灶拆除了,多了天然气灶和电磁炉。搓衣板不见了,贴着各式图案和喜字的脸盆不见了,冰箱、洗衣机、空调却一应俱全。曾经骑了好多年的自行车报废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颜色的电动车,家家户户门口或院子里也大多停放了小汽车。不知何时,乡亲们手中的手机从诺基亚老年机变成了各式各样的智能机,刷短视频、网上购物,小村庄里快递同样络绎不绝。走街串巷吆喝的小商贩隐匿了踪迹,赶着马车卖咸菜的老爷爷也不再出摊,小卖部变成了超市,收银台摆上了收款码,超市里东西一应俱全,村民们也不用逢五逢十出去赶集了。在村子里读书的小孩儿越来越少,村北边唯一的小学变成了幼儿园,而后没几年关闭了。家乡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少时熟识的老乡头发白了,腰也弯了,脸上的皱纹留下了岁月的洗礼,也见证了家乡的发展变化。
而我,离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在家的时间却越来越短。
离家,从乡镇到县城到省会到千里之外的古都西安再到首都,交通工具从开始的步行,到骑自行车,到公交车,到大巴车,到现在的火车高铁。离家时间,从开始的两周到后来的一个月,再到后来的半年,甚至一年。
儿时回家路上,踏着阳光,和小伙伴手牵手蹦蹦跳跳,唱着“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你把梦想带身上,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还有轻风吹斜阳”,路上看到的是低矮的砖瓦房和红砖墙。后来,每隔一周的周五下午骑着自行车回家,沿着长长的河堤,远远望去,太行山脉似乎在天地交接处横亘着,河堤的另一边是长满绿油油农作物的田地。初中的时候,公交车上看到的是由楼房到农田到平房的转变。高高耸立的冒着烟的烟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农田劳作的老乡逐渐浮现在眼前。高中时,大巴车上,从省市到郊区再到农村,弯弯曲曲的公路,不断闪现的路标和指示牌,以及市分界线。如今,火车上,穿越山洞隧道,跨过河流,见到数不清的铁路旁的绿化带,途经一个个车站,火车停了又前进,车上弥漫着各种声音和不同的味道。当播报员说出熟悉的车站,我知道,我即将回到我魂牵梦萦的家乡。
那年,我学着大人的模样,背上行囊离开故乡,行囊里装满成长的故事和家乡的记忆。那年,我变成大人,怀揣深深的思念,带着长大后经历的故事,回归故乡。
蓦然,想起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终于在此刻,我明白其中深意。经历了那些年的那些故事,我也终于回到令我心安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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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归途
陈晴晴(29岁) 济南工程职业技术学院教师
中秋,月满,夜浓。
丰盈的月亮从天地之间跃出,一头扎进异乡游子的心口。“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一刻月华澄碧清寒,冷素动人,他乡人看到的却是影徒随身的惆怅,高楼孤客的叹息。
李白写《关山月》,“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关内,长风明月,万里相随,可以将思念寄至玉门关外。我虽不经远征边邑的戍客之苦,但佳节思归之情,古今相同。“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这月色熠熠,令人归心似箭,尽管结束工作已入夜,我还是毅然奔向了两百公里之外的家乡。
夜色朦胧,车窗外冷风拂过,桂花香味清郁,扑鼻而来。月光如银,透过聚散的云朵,穿过墨黑的夜空,倾泻而下,泛出清冽的莹白之光。灯火阑珊的城市在车辆的渐行渐远中沉寂,只有路边草丛中不知名的寒虫不停歇地嘶叫,鸣声铮鏦。城市的灯火在归乡的路途中明灭黯淡,群山的剪影逐渐映入眼帘。
行至山路,广阔的大地被深沉的静谧笼罩,万物阒然,路边的寒虫也悄无声息,只有那一轮圆月默默相随。明亮的月光从群山之间,从赭红色的岩层,从枯黄的草木,从黝黑的泥土中涌出,明净温暖,带着新生的温度,漫向更深厚的夜。
小时候害怕走夜路,总觉得那漆黑的山路深处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可上学要走十几里的山路,北方的山里冬来得早,天黑得也早,父亲便接我下学。曲折的山路上,皎洁的月光追随着我与父亲的脚步。父亲说月亮在,光就在,天便不会黑,人也不会迷路。
后来我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自己一个人走了更远的路。这一路有胜利,有落魄;有欢笑,更有艰难的时刻,但我从未害怕过天黑,只因心中那轮明月始终相伴而行。
未至家门,远远地便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朝车灯这边走来。父亲膝盖摔过,踉跄着赶在前面的便是他了,小步跟在后面的定是母亲。不知父母亲是从何时站在这儿的,群山不语,只有圆月澄澈,高挂天际。
明月照归途,归途有月,也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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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路尽头有灯火
汤慧(24岁)
摇下车窗,湿润的风扑面而来,隐约嗅到雨后淡淡的草香。距离上次回到这座小城,走在这条路过了多久?好像记忆都不能告诉我明确的答案。
这是回家的路,曾经走过千千万万遍的路。
这条回家的路,在高三的时候,为了修成柏油马路而整日笼罩在机器轰鸣和泥沙的烟尘里。出于减少路途的烦琐的缘由,往返的时光终于妥协在亲戚家的短期借住。那段日子,被迫没法回家也拦不住猎奇的心,每天走出校门的时候都会望向回家的方向,似乎都能听到不远处路口的吵闹动静,来往的车流也因为路面狭窄而显得格外拥挤,让人好不糟心。
我常期待着道路建成的最终模样,也会幻想着再次回家时的新鲜劲儿。
再回家已是高考前夕,在熟悉的交叉路口拐弯,刹那间感到无比宽阔。蓦然发觉当时的上学路已不再是鹅卵石堆砌的、连走路都费劲的颠簸小路,但因为刚刚落成,绿化还没跟上道路建设的脚步。平直的路多少看着还是有些生硬和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扑面而来。内心多少还是有些触动,因而在脑海里刻意加重了关于上下学时刻的回忆,生怕将来会随着道路的改变而烟消云散。
后来离开家,在北方求学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想起这条路,这条在我十八岁时像成人礼一样颇具仪式感而建成的路。在大风呼啸的街头,和城市的行色匆匆还处在磨合期而不住地焦躁时,会想到傍晚时分随性的步调和天空里悬着的温柔夕阳;连日的阴天里,连树木都不胜干燥的困扰显得毫无生机,会不禁想起遥遥的江南水乡那路旁水杉青翠欲滴的盎然绿意。
慢慢减少想起回家路的次数,尽可能地藏起内心的不舍,可魂牵梦萦的依然是那座小城,那条看似简陋的马路。更重要的是,路的尽头承载着我的日思夜想。
夜晚的星光静静地瞧着人间的芸芸众生。我仍在归途,沉浸在过往和此刻的浮想联翩之中。
下车的时候,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眼前的一切都与我的记忆背道而驰——浸没在车水马龙的城市,交错纵横的道路伸向无尽的远方,绿化带里平整的草皮和松柏和谐而自在的相处。这些年的家乡,迈向创建文明城市的步伐坚定有力,一切显得规整而利落。
沿路两旁栽种的香樟,在岁月的往复里生长出茁壮的枝叶,交织成绿荫,沿路肆意生长,不见尽头。夜色使得这树木的绿更加厚重了一些,散发着专属于生命力的浪漫。记忆里那年光秃秃的柏油路,和如今焕然一新的面貌形成了时空交错的鲜明对比。
光影的交错在这一瞬间使我不禁茫然。难寻归家路当年的踪影,却因为那隐藏在楼宇间的港湾,依然被久别重逢的熟悉感包围。几个高中生骑着自行车的影子从我身边飞速蹿过,热烈的讨论声也随之呼啸而过,远远地传来一阵笑声。属于我的中学时代里,骑车上下学简直是天方夜谭,那时的我甚至连走路都磕磕绊绊。那些时光依然被城市珍藏,只是不轻易显露,故事中的我自然对其念念不忘——我们的终点,都是城市里独属于自己的一隅港湾。而这脚下的路,正是一切时光的见证者。在无限的变化之中,依旧带领归家人找到为他们守候的一扇窗,亮着暖暖的灯火。
漫漫长路坚守日月更迭的迎来送往,收获过时间的春华秋实。那些错过岁月里的日新月异终归向着更美好的地方去,四季的风霜曾经带来了怎样的沧桑便不再重要。正如游子奔赴远方的行囊之中装满故事,便不问归途过程之曲折。
令人宽慰的是,路的尽头不变,依然承载着想念,无畏雨雪。
这条我走过成千上万遍的路,同我一般,虽然样貌渐变,但在我心里的意义一如既往。离开那年呈现的朴素且单调的模样,在时间的长河里,日渐丰盈,迎来如今沿路灿烂花开的美好。
那年离家时,平直的路引着我去到想要去的地方,陪我把独自孤单变成了勇敢。好似风筝轮放出无限长度的风筝线,任风筝自由自在地翱翔。而此刻,还是这熟悉的路,树木增长了几圈年轮,我终于将回到朝思暮想的避风港。长路尽头是令我心安的期盼,陪我把想念的苦融进了灯火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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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书包离开故土的原因
孙超杰 武汉大学文学院教师
我所谓的“中秋假期”,对父母来说却是最忙的时候。田垄中一排排金黄的玉米,像是飞机驶过黄昏的天空,留下的绵长痕迹。相对总爱仰望的童年,陪父母弯下身躯面对土地,才是如今对我更为重要的事。我笨拙地剥开玉米,一些青蛙从我手边矫健而又炫耀似地跳过,我明白我已没有捕捉它们的能力,甚至没有捕捉的冲动——有关童年的一些往事,确实离开了。
但还是有一些事留下了。读小学的时候,家里养了五头牛;这些牛不是用于耕地,只是用于我们三个孩子的学费。那年年底卖出以后,就没有再买,我猜父母辛劳一年,或许并没有挣到钱。那间牛棚荒芜了很久,直到旧房子被拆除,但牛棚中咀嚼和反刍的声响,一直伴随我到现在。为了获取它们的饲料,我被父亲喊去田野搜集各种麦秸。父亲把麦秸扔到车上,我就把它们摆齐、踩平;太阳越来越低,我却越来越高。一些阳光从我的脚上流到地面,把土地都变得脏兮兮的。那个傍晚父亲跟我说了很多话,我当然都不记得,因为我心里充满了埋怨。我只记得几个字,大概是让我好好上学。
后来我就好好上学,按照父亲的指示,或者是土地和命运的指示,从大学读到博士,从哈尔滨读到上海。甚至第一次考研没有考上,还要接着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想,我对学历或者说做学术,并没有那么高的追求。我知道世上一定还有很多人,做某件事的时候并不清楚它的意义,只是向着前方的自己努力走。
农活结束后,我就准备离开了。算一下,我在家乡一共待了五天。临行时赶上下雨,雨丝打在我和父母的脸上,我却感觉到幸福和温暖。想起读大学离开时的情形,母亲站在那棵瘦小的槐树边上送我,那棵槐树现在已经不在了,但母亲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送我,这是我感到幸福和温暖的原因,也是我一次次背上书包离开故土的原因。
我知道一些事就这样过去了,另一些事被慢慢放下并且只能置于永恒的梦境之中,而我就这样慢慢成长了。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很多不确定的事,就像我们一起坐在草地上而突然降落的雨。曾经的经历告诉我,人生的意义有很多衡量的标准,我将这样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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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归
谭鑫(29岁)
旅途总归是让人充满向往,无论目的地是家,还是朝着与其相反的方向。
下午3点,车窗外的阳光一直热情高涨,单薄的窗帘只能遮掩分毫,不时有利剑般的光芒从缝隙里穿刺而出,就像被笼罩了一层微醺饱满的小麦黄,暖暖的,如置身面包房。
不多时,火车已在我不曾留神的时刻,哐当哐当地出了城,不断有田野跃入眼帘又慌忙倒退,我不由在心里感慨道:长沙,再见啦!故乡,你可好?
不紧不慢的时间里,列车在楼层交错的城市和农田密布的乡野来回穿梭,窗外一直有黄澄澄的稻田在视线中闪烁。这边的稻谷收割期比我家乡要晚,总爱和桂花约在同一个节骨眼上飘香出落,花香和稻香组合成这个季节最浓烈的气息;“稻桂稻桂”,默念之中,总有谐音“道归”之意,这场一路生花般的旅途,不免平添一股“陌上花开,缓缓归矣”的意境。
依火车前进的地域来看,每块农田的成熟度又有些进度不一,受自然天气和插秧早晚影响,熟得有些参差不齐。大多农田已相继到达收割期,不过偶有农田已抢跑到“第二青春期”,割过一轮的稻茬上又重新泛出油油青苗,即将再孕新稻,长出家乡人常说的“抱孙米”(第二茬稻米)。这相邻两田的分别,竟如家中长子和幼子的年龄之差,多少有些让人惊讶。
许是靠着窗观望太久,眼中生出几丝困意,为了保证不会被车内的嘈杂所惊醒,索性戴上耳机闭眼小憩,音乐似乎天生便有这种功能,无形之中将动与静有边界地筑篱,让内心退入安定。难得在火车上有了睡意,我便睡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盒饭的叫卖声唤醒了浅睡的我。提起放在窗边有些酸麻的左手,看了看窗外,一个圆圆的月亮不知在窗外盯了我多久。它似乎也像个游子一样飘零已久,在入夜的旅途中随着列车悄无声息地翻山越岭,心情虽然急不可耐,神态依然故作镇定。
每站都不断有人潮水般地涌上退下,列车也保持着司空见惯的淡定,我填了些食物,干脆和邻桌四座的人们拉起家常,时间便如沸水一般开活起来;直到夜深,旁边的鼾声逐渐起伏,聊天便在某句后语不搭前言里顺势而止。
凌晨,耳边响起了“前方即将到达涪陵站,请要下车的旅客提前准备好行李……”想象着家乡正在前方安静地等着我,心中不免有些自我感动——朝思暮想的城市,穿越灯火阑珊的长夜,终于在黎明前等到我。
和同车熟识的人微作道别,背着书包走下火车,家乡的天空还埋在睡意之中。我打开空无消息的手机,再度确认没有告诉过家乡的任何一个人我回家的消息——我习惯等候,不知他们是否习惯惊喜。
但无论如何,家乡早晨五点半的风微扬在脸上,总有拒绝不了的惬意。
……
从久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眼下又是丹桂飘香的中秋时节。不久前我收到了大学同学的新婚请帖,即将要在国庆前后重返第二故乡,想到此节,心中不免有种归家的情怯。回忆起当年在中秋时节独自前行的往事,突然觉得时光在一刹那间,有了电影蒙太奇般的回放倒叙。而当年的交通工具,已由火车转为高铁。
那段旅行的最后,我刚走到家门前,正好听见老爸在叫老妈早上吃饭,我顺口答应:“好哇,我也正好来吃。”听到我的声音,他们一起冲出门外,还没见人母亲便埋怨道:“怎不提前说一声?”父亲抢答:“你这性子,说不得整夜睡不着。”我没接话,只静静地立在门口等待家人相迎。
家的门“吱呀”一声开启,眼神相撞的瞬间,微笑着,光芒里的疲倦一扫而空;动容着,神色里满满的全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