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日晚上,七天七夜直播结束,在北京的“重启天涯”团队合影。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直播间里,拍卖天涯网友十年砍柴的书法作品。
端午节直播期间,老黑和团队在直播间。
老黑在“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直播间里。
在北京中关村创业大街一间临时改装的直播间,不少人在干杂活儿,有打包发货的、有订盒饭的,这些打杂的,有国家博物馆某研究院的院长、小米公司的副总裁、某软件公司的高管。
这些行业大佬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江湖地位”,回到了天涯的江湖。
成立于1999年3月的天涯社区,曾号称“全球华人网上家园”,巅峰时期有1亿注册用户,宁财神、当年明月、天下霸唱、紫金陈等作家或编剧成名于此。当年用帖子盖起的“高楼”后来有了名字,比如《鬼吹灯》《明朝那些事儿》《坏小孩》。
但近些年,天涯社区逐渐没落,天涯公司也传出种种官司、纠纷。今年4月1日,天涯公司欠了上千万元费用、被海南电信停止服务,论坛无法访问。
5月初以来,天涯前员工老黑召集了一群前员工、天涯网友,开启了这场“重启天涯”的行动,他们期望值不高:至少让这个24岁的老论坛恢复访问,让网友保存下自己的帖子,有个体面的告别。
脑袋一热,重启天涯
老黑切开橙子时,直播间的观看人数达到峰值,600多人在线。
这是端午节假期的第三天晚上,“重启天涯”2.0版的第二场直播。老黑和嘉宾聊如何填报高考志愿,也聊伦晚脐橙、桂味荔枝,以及能用大学四年的笔记本电脑和乳胶枕。
老黑是天涯公司的第一名专职员工。5月初,他说自己脑袋一热,就拍板决定“直播七天七夜”,筹款300万元重启天涯。
4月1日,天涯公司在微博发布公告称,因技术升级,论坛暂停访问。这则公告过了3个多星期才被媒体注意到。
这个曾经的中文第一大论坛,问题不断:员工被拖欠工资,发售“天涯钻”被网友质疑骗钱,天涯创始人邢明累计被执行金额达上亿元。
邢明告诉老黑,天涯的债务大约有两亿元。如果筹集到300万,天涯社区可以恢复最低限度的访问。
老黑以为筹集300万元很简单。过去在天涯公司工作时,老黑经历过不少募捐。汶川地震后,天涯社区和壹基金合作,迅速募集了8000万元捐给灾区。但这次,他们拒绝用募捐的形式来筹款,“那样就真成乞讨了”。天涯毕竟是个公司,他们要用江湖的方式解决江湖的问题。
从事电商行业的天涯网友扶苏告诉老黑,如果做直播带货,筹集这笔钱并不难。但“直播七天七夜”的性价比并不高,毕竟半夜没多少人看直播。
“我这说白了就是炒作嘛!”老黑懂得炒作。芙蓉姐姐等初代网红带火了“炒作”这个词。在当年的天涯社区上,“天仙妹妹”“卖身救母”“孙志刚案”等热点事件一个接一个,那时人们说“全民话题天涯制造”。
咏梅在离职群里看到老黑要“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的号召,“犹豫了一秒钟”,就决定加入。咏梅在天涯工作了一年半,跟老黑交集不多,已经十几年没见过面。在她的回忆中,天涯是个温暖的地方,领导和同事都非常好。工作没有太大压力,没活儿的时候还可以逛逛天涯社区。下了班回到住处,她打开台式机,继续泡在天涯社区。
咏梅正在和合伙人开发一款产品,她请求离开一段时间。“如果不做(重启天涯)这件事,我会一直遗憾。”合伙人也曾是天涯网友,痛快地答应了。
就这样,老黑召集了30多个志愿者。
“这很天涯”
杨铭在老黑朋友圈看到“重启天涯”的信息时有点吃惊,“一直以为天涯早就死掉了”。
杨铭自认不算“天涯人”,对天涯社区没有太多感情。杨铭和老黑曾在同一家公司共事,他说,这次来帮忙纯粹是冲着老黑。
在直播现场,杨铭看到有的嘉宾直接“开怼”。
成名于天涯的营销大师杜子建,在直播连线时有些激动:“既然准备做一场带货,就按专业的带货模型来。你要当气氛组?(如果)是我公司员工,直接开除!”
老黑笑眯眯地听着。
看到直播间里的互怼、吐槽,杨铭出于职业敏感,担心会出现舆情。其他人安慰他:“没事儿,这就是天涯,很包容。”
“重启天涯”的公众号也不失“天涯本色”:剪辑嘉宾怒怼的视频发出来;网友在投稿中毫不讳言对天涯公司和“重启天涯”的质疑,他们也照样刊登;从启动至今闹的一个个乌龙,自己先搬个板凳前排“吃瓜”。
“吵架”作为天涯特色也延续到“重启天涯”。密林记得:“扶苏和黑哥吵得最激烈,志愿者都以为他们要散伙了。”但是吵完又重归于好,对事不对人。
参与这次活动的志愿者一次次提到“这就是天涯”。大家仿佛重新回到了当年那个充满包容、思辨、理想和情怀的天涯社区。
密林说,在直播现场,大家都以天涯ID互称。很多网友早已从事管理工作,多年没做过具体事务。为了这场直播,他们重新回到职业的起点,一字一句地写文案、对接设计师修改海报、给直播录屏,有时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庆幸“当年的功力还在”。
密林觉得:“把这群人聚在一起的是理想主义。”
在现场做志愿者那些天,一场场嘉宾访谈让杨铭了解了当年的天涯。
网友之间常有不同意见:“当年一言不合就约战,比如讨论历史、艺术话题,各自回去准备资料。比如今天晚上8点,就开始盖楼(发帖)。”
对比如今时不时充满网络暴力和戾气的互联网,这种氛围尤为难得,“现在是杀人诛心,直接骂人”。
第一次失败
“七天七夜”直播以“灾难现场”开头。
麦克风没声音。沙发塌了。麦克风坏了。
主播面前的墙上挂着一台大电视,但电视位置偏高,主播要微微抬头才能看到屏幕。从直播画面看,主播一直在翻白眼。
他们设计好横屏拍摄,但开播后才发现横屏根本不符合用户习惯,人脸小得看不清,而且有些带货功能用不了。
主播也是业余的。
何剑锋在朋友圈看到老黑的招募信息,他问现在还缺什么,老黑说缺主播,何剑锋就成了待命的主播。进了群,何剑锋发现一共有24个人,他合计着:“24个人播7天7夜,平均一个人7小时,也还行。”
老黑说,不,现在一共有4个主播。何剑锋顿时有些犹豫,“但这个时候就更不能退了”。
何剑锋是天涯最早的一批网友。直到天涯社区关闭前,何剑锋还担任“元老”,在“元老院”任职。这个虚拟机构是天涯社区的最高裁判机关,成员只有个位数。
何剑锋最初还听说,自己只负责跟嘉宾聊天,会有专业的主播负责带货。跟嘉宾聊天,何剑锋不怵,他认识不少网友。他后来才发现,自己就是那个带货主播。没办法,硬着头皮上。
天涯的网友多是70后、80后,为了看直播,有的专门下载、注册了抖音。为了刷人气,有网友找人借了手机,用6部手机同时登录抖音直播间。
但直播卖的货让他们有点失望,大家揣着一腔热情涌进直播间,却发现“没什么可买的”。
老黑说:“大家觉得天涯应该有调性、有情怀、有品质。”但在直播初期,卖的有垃圾袋、廉价的抽纸,“网友骂骂咧咧地在买”。
不光如此,有时候东西在直播间卖光了,货还没到位,发不了货。收到“重启天涯”T恤的网友,吐槽衣服太丑了,穿不出去。
大家吐槽的还有过于业余的带货水平:访谈的前半段,各路嘉宾说天侃地,后面15分钟,突然开始卖货,“内容和货品完全是割裂的”。
有时候主播和嘉宾光顾着聊天,忘了卖货,还得靠网友在评论区提醒:“聊那么久了,卖卖货吧!”“求求你们了,卖卖货吧!”
后台也是一片混乱。
在这个由各行业精英组成的草台班子里,密林是为数不多的电商专业人士之一。为了做好直播,密林提前派了得力下属到北京跟大家对接,自己则留在杭州布置好公司618大促期间的各项工作。他计划开播前两小时赶到现场。
但暴雨让航班晚点6小时,密林到现场时已经开播了。他还没来得及跟毫无直播经验的嘉宾“扫盲”,嘉宾不断说出违禁词,后台不断弹出提醒。如果违规次数达到上限,直播就会被封。
后台工作人员忙着拯救直播,就顾不上别的,有时候,嘉宾聊完离开了,签名书的购买链接才弹出来,于是又被观众吐槽“工作人员不专业”。
有好几次,嘉宾侃侃而谈,浑然不知这场直播已经“命悬一线”——再有一次违规就要被封了。
老黑发誓,第二次直播不能再犯这样不专业的错误了。
7天直播结束,销售额36万元,收入约15万元。再加上打赏等收入,一共20万元。距离300万的目标,还很遥远。
第二次也并不成功
端午节假期第一天,“重启天涯”一开播,评论区纷纷称赞:“这次专业多了!”
为了好好了解卖的货,老黑花了更多时间参加选品会,直播间的货品,他全都吃过、用过。他觉得:“大家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来买的,要是表现得对货品不熟悉,大家就不会买。”
直播间的人进进出出,多数时候大约200人在线。这些为数不多的在线网友表现出极高的热情,硬是刷出了约20万点赞量。还有人在群里分享“点赞秘籍”:每人每天可以点3000次赞;点赞多了,直播间才可能获得更多流量。
看到直播间人多了,老黑赶紧截住嘉宾的话头,开始卖货。在这之前,他甚至从没尝试过在直播间购物。
在“重启天涯”的各种群聊、评论区里,到处是摩拳擦掌的热心网友,大家纷纷出主意,卖海鲜利润高,有些名人自带流量、应该请他们来直播间,天涯社区要改为会员付费制等。
老黑也接受大家建议,做了各种尝试。这个从未接触过视频拍摄、习惯了文字表达的男人,最近这一个多月,当了带货主播、拍了几个短剧,耐心地接受一个个媒体的采访,努力维持这个话题的热度。
端午节两场直播结束,老黑看到数据,有些失望。
第一场直播,观看人次1万,平均157人在线,销售额7000元。
第二场直播,观看人次1.5万,平均221人在线,销售额6000元。
为了这次直播,大家足足准备了20多天,尝试探索出有天涯特色的带货方式,但显然还不够成功。
但老黑觉得,第二场直播,“重启天涯”的话题热度下降、媒体声量没那么大了,还能有这样的数据,也算不错。“我们是个初级的账号,带货水平大约是腰部主播了。”
在“重启天涯”公众号里,志愿者小左写道:“就这个带货能力,天涯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重启,猪八戒看了都想连夜分行李逃回高老庄。”
“批判968”
很多网友在评论区表达了困惑或质疑:“重启天涯”跟天涯公司是什么关系?天涯公司自己为什么不做直播自救?
近年出现种种困境后,天涯公司的沉默一直令网友和员工不满,“没有一个解释,就一直拖着”。
在直播间评论区,有网友喊出了“打倒968,重启新天涯”的口号。
968是邢明的天涯ID,多年来,这个天涯社区的缔造者、创始人一直是天涯网友的众矢之的。
“七天七夜直播”的第五天,邢明在直播间连线。他下播后,老黑临时起意,发起“批判968”的直播连线,网友们顿时热情高涨。到夜里两三点,还有200多号人在直播间排队等着连线。
这是属于天涯人的调侃。
过去在非官方的网友聚会上,批判968几乎是永恒的主题。老黑笑道,说是“批判”,其实是“怒其不争”,大家提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
老黑注意到,第一次直播那7天,邢明一直在直播间默默“潜水”,用的昵称还是968。“批判968”的直播连线,他也一直在看。邢明后来告诉老黑,直播那几天,他至少要听到凌晨三四点钟。
老黑说:“从做朋友的角度,邢总是个很好的人,很斯文,很有风度,很能包容,你说一些过分的话,他也不会跟你面红耳赤。”
老黑1998年开始接触互联网,天涯社区1999年3月1日上线,他成为天涯社区的176号注册网友。
也是在那一年,邢明到北京专程请老黑、宁财神等网友吃饭,他开出诱人的条件,力邀老黑去天涯工作:上网不花钱,还发工资。老黑记得,那时候,白天上网20块钱一小时,夜里10块钱一小时,那是一笔巨款,他为了省钱,经常半夜上网。
就这样,老黑投奔了天涯。即便从天涯离职,他的每一段职业经历也都带有天涯的烙印。如今说起来,他还感叹:“968对我有知遇之恩。”
作为曾经的天涯董事长助理,志愿者亦萱的感情也有些复杂。
当年,这个中山大学中文系女生爱逛纯文学社区“榕树下”、喜欢写写东西。有个要好的同学总说她适合去天涯工作,还把她推荐给创始人邢明。
收到电话邀约的那天,亦萱正在外面逛街,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学校。天涯社区当时如日中天,邢明作为全球第一大中文论坛的老总,为了跟这个素不相识的大学生面谈,足足在中山大学等了一两个小时。这份真诚让亦萱铭记在心,她没再考虑其他工作机会,毕业后就从广州直奔天涯公司总部所在地海口。
后来天涯公司出现种种问题,甚至开始拖欠员工工资、社保断缴,亦萱也迟迟没有离职,她一直记得邢明的知遇之恩。直到2019年,房贷、生活费实在难以为继,亦萱才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而对于天涯公司来说,邢明更重要的身份是企业的管理者和决策者。
很多受访者抱怨说,天涯公司不重视技术,用户体验一直比较差。
在天涯社区的鼎盛时期,这种技术漏洞还能算是中文论坛老大哥的“傲娇”:我们就是这样的。后来,随着移动互联网爆发,微博、知乎等平台纷纷出现,天涯也做了App,但大家抱怨太难用。
听到邢明的连线,小六感觉又被拉回了在天涯工作的日子。邢明又谈起了“内容路线还是用户路线”,这在天涯公司已是个老掉牙的话题。小六多年前在天涯公司工作时,管理层就在谈论此事,直到今天,天涯社区都关闭了,邢明还在谈论这一套,他实在听腻了。
作为在天涯公司工作了13年的老员工、高管,亦萱看到,公司这些年四处出击:组建旅游板块,希冀“吃住行游购娱”一网打尽,为此花巨资并购了几家旅游公司,结果旅游板块共有十几个“大佬”,哪个也指挥不动;耗费巨资在成都建设“第二总部”,还陷入了官司。最近几年,互联网行业的薪资暴涨,新员工的收入远高于老员工,这让老员工心生不满,不少员工选择离职。
为了哪个天涯
“七天七夜”直播前,华子去天涯公司总部找邢明签授权书。
在海口的总部,天涯公司有4层办公楼,华子记得,他2015年离职时,4层楼灯火通明,员工坐得满满当当。
这次回来,办公区域只有一层半,而且空了很多座位。这让他有些心酸。
关于“重启天涯”行动和天涯的未来,大家都抱着谨慎的态度。
志愿者清晰地区分了“天涯社区”和天涯公司。老黑说,天涯社区在物权上属于创始人邢明,但在精神上属于全体天涯网友。创始人邢明坚决反对“天涯社区”和“天涯公司”的区分。
但志愿者只想救回天涯社区。
小六是这支团队里唯一一名90后。他觉得,天涯社区里有很多人的赛博人格,也是互联网历史的重要一部分,它不应该就这么消失。“有些很有才华的网红,很年轻就去世了,天涯保留了他们的赛博人格。”天涯的“挖坟”传统,还能让一些陈年老帖重见天日。
亦萱觉得:“在这个时间,天涯这个平台还不至于死掉。”她2019年离职时,天涯社区的日活量还有100多万。她估计,4年过去,它起码还有几十万的活跃用户。
6月9日,在“重启天涯”直播结束6天后,天涯公司的微信公众号发了一篇推文,宣布“天涯官方直播电商启动在即”。
看到这篇文章,亦萱心情有些复杂。“天涯能站起来做这个事,也是好事”,但她担心:“要是做不好,会不会反而分流了一些资源。”有些嘉宾顾虑天涯公司和“重启天涯”之间存在冲突,有些犹豫要不要参加下一场直播。
老黑则表示欣慰:当了这么久的“缩头乌龟”,天涯公司终于站出来了。
“是不是天涯,并不重要”
在一则短视频里,老黑说:“去上一家公司面试,小姐姐指着我的简历说,天涯社区是在哪个城市哪个街道办管啊?你们那里住了多少人啊?”
对于90后、00后来说,“天涯社区”近乎互联网文物。“重启天涯”团队更是在短视频中打上“古代互联网”的标签自嘲。
也有很多人还没有忘记天涯。
在知乎、小红书、百度贴吧等平台,不时有人发当年的“天涯神帖”。打包售卖“天涯神帖”甚至成了一门生意。
但人们也不掩饰自己的质疑:就算天涯重启了,然后呢?陷入泥潭的天涯公司还能将它运营下去吗?
邢明直播连线时说,只要2亿元,就可以让天涯重新回到互联网行业前列。老员工对这个数字表示怀疑,“要改造天涯社区,做一些模式上的创新或者拉新用户,都需要投入,肯定不只是2亿元这么简单的事情,跟天涯员工的很多纠纷,都没有处理。”
“重启天涯”团队有些志愿者是天涯公司的前员工,直到现在还被天涯公司拖欠工资。“他们讲,我可以重启天涯社区,但是对天涯公司不发表意见”。
人们也怀疑:就算天涯重启了,网友早已不是当年那批网友,天涯也就不再是当年的天涯。
在同时代的论坛产品中,天涯社区已经算是“长寿”的了。网易论坛早在2016年就已谢幕,凯迪社区、猫扑、西祠胡同都已经湮灭无闻,太平洋电脑网论坛将于今年8月底停止运营。
在短视频泛滥、交流日益浮躁的网络潮流中,还有很多人试图寻找精神交流的家园,他们因而怀念天涯。但是,网友想要的,并不一定就是“天涯社区”。
“元老”何剑锋说:“我还挺期待出现一个有深度的文字交流平台,至于那是不是天涯,并不重要。”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雅娟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