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蒋肖斌
作家刘慈欣给教授江晓原讲过一个故事:他在娘子关发电厂当工程师时,从来不让周围的人知道他写科幻小说,以至于他拿了科幻大奖,厂里有人跟他说,有个跟你同名的人获奖了!江晓原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藏得那么深,写科幻小说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刘慈欣说,在他的环境中,一个人如果和科幻有了关系,会被认为是一个幼稚的人。
科幻尚且如此,科普的境遇可能更加尴尬。购书网站的科普书籍,往往被分在“童书”类,推荐语中满屏都是“孩子”“青少年”“中学生”等关键词。
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中国第一个科学史系的首任系主任。在接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专访时他表示,社会上有种刻板印象:认为看科普的读者,是青少年;而写科普的作者,则是科学搞不好了才去搞科普,在某些环境中,如果一个科学家搞科普出了名,反而对他的成长发展是不利的。
“科普需要新的理念。”江晓原说。
江晓原。受访者供图
中青报·中青网:科幻为什么越来越多地受到大众关注?
江晓原:科幻,以前一般讲的是科幻文学,实际上一直很小众。尽管《三体》畅销,但它在整个中国科幻小说界完全是一骑绝尘,其他科幻小说的销量,通常就是几千册,现在这个局面依然没有改变。所以,《三体》或者说刘慈欣,并没有改变科幻文学的小众性。
我曾经在2015年出版的《江晓原科幻电影指南》封底上写过一句预言:“所谓的中国科幻元年,它只能以一部成功的中国本土科幻大片来开启。”你现在之所以觉得科幻受到大众关注,主要原因是那几部影视作品——两部《流浪地球》电影、《三体》的真人剧集和动画,观众人数远远多于书籍的读者。所以,即使科幻文学仍然小众,但科幻大片确实能帮助科幻走向大众。
此外,2020年,国家电影局、中国科协印发《关于促进科幻电影发展的若干意见》,提出了对科幻电影创作生产、发行放映、人才培养等加强扶持引导的10条政策措施,被称为“科幻十条”。这说明有关部门对科幻更加重视,这也是一个外部原因。
中青报·中青网:那科普和科幻有什么异同?
江晓原:科普与科幻是两个领域,但有交集,早年一部分科幻作品,具有明显的科普功能,比如《小灵通漫游未来》。科幻目前在国际上的主流是反思科学,具有严肃的思想性。
中青报·中青网:很多人觉得科普是给小朋友看的。
江晓原:科幻承担了一部分科普的功能,我们可以举一个科幻的例子。比如,你在大学很容易看到与科幻有关的社团,不少学生对科幻感兴趣,但他们一工作就把科幻“扔”了。工作忙这类理由并不足以解释,还有另外的原因。
刘慈欣的故事并不是因为他的工作单位有什么特殊,而是在整个社会中,科幻普遍被认为是青少年的事,科普也是如此。当你成为一个成年人,再去亲近科幻与科普,你就幼稚了。而一旦你在工作中被认为幼稚,就很要命了——这个机制现在仍然在起作用。
中青报·中青网:为什么感觉科普在大众认知上,处在一个比科幻还尴尬的位置?
江晓原:原有的科普理念,是在大众的受教育水平不高的情况下诞生的,认为大众“嗷嗷待哺”,科学家应该用通俗易懂的方式给大众普及科学知识。但现在环境明显发生了巨变:第一,义务教育普及,大众具备了最基本的科学知识;第二,互联网发展,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某个知识,很容易搜索到。
所以,科普就处在一个尴尬的状态,很多决策者仍然停留在对科普的传统认识中,但旧的科普理念的受众已经不存在了,没了受众,这条路怎么可能走下去?总是有人怀念《十万个为什么》的黄金时代,现在“百度一下”啥都有,又有大量同类作品,自然没有吸引力了。
科普需要新的理念,在科普工作者中,也有人在思考这些问题,比如出版界有几套著名的丛书,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的“第一推动丛书”、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的“哲人石丛书”。两者引进的是一些我称之为“科学文化”作品,讨论科学和社会文化背景之间的关系,展望科学发展的前景。比如写人工智能,讨论其对人类到底意味着什么、能不能超越人类,等等。
中青报·中青网:中国的科普在近百年来经历了怎样的变迁?
江晓原:晚清,科普已经在中国出现,很大程度上是外来的。当时的报纸上有介绍西方科技的内容,是很时髦的。还有一些中国学者留学归来,会写一些科普作品。据我所知,当时的上海,在科技上的成就与欧洲的巴黎伦敦等大城市的差别,不会超过5年——西方有了什么,上海很快也都有了,而且中国人很快就学会了自产自销。
从晚清到民国,科普可以被认为处于自生自发的“野生”状态。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对科普进行了扶持,成立了各级科普机构,出版了大量代表性作品,比如《十万个为什么》系列。再后来,一直持续到今天,以果壳网为代表的“娱乐化科普”,可以认为是科普的一个分支。它也出版了一些书籍,但仍然属于传统的科普书,只不过娱乐色彩更浓厚一些。
虽然科幻也是小众,但起码有大片加持,想让一件事走向大众,最快捷的途径莫过于大片。《流浪地球》把好莱坞大片都挤到了一边,说明本土科幻呈现出来的活力明显超过了处在衰落中的科普。现在,科普与科幻之间的交集有所扩大,科普似乎有意去拥抱科幻,这不是坏事。
中青报·中青网:科普未来的发展方向是“科学文化”吗?
江晓原:我个人的理念是这样。传统科普工作者认为,科普的目的是要唤起人们对科学的崇敬和热爱,这就会有一种“报喜不报忧”的状态,只普及科学中我们认为是“正面”的那部分。比如讲核电站,只说安全清洁高效,但是不是真的如此、核废料怎么处理等等,通常就不讲了。
我并不反对建核电站,但我们应该加强对科学的另一面的普及,特别是直面当下有争议的科学技术话题,让大众了解得更为全面,然后让他们自己去做判断。有时候只说部分真相可以形成谎言,实际效果就是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