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平均房价约10万一平方米的北京二环内,还有一群抽粪工人。
每天或每两天,在几乎固定的时间点,抽粪车挤进北京城里的胡同,寻找那个塞在墙根或一辆电动三轮下的圆形粪井。有大姐从公厕的门冒出个头问,“之前那个小伙子呢?”“他请病假了。”工人说。有街坊补一句:“他腰椎间盘突出。”一只大狗直立起半身,在亲昵地嗅抽粪车司机的手。
来抽粪的是头发灰白的老师傅、30岁出头的退伍军人、戴着棒球帽画着绿色眼影的年轻女人,或者从郊区密云坐两个小时车进城打工的中年人。
百年里,从马车、三轮车、一米多宽的581型抽粪车,再到现在宽3米承重近3吨的抽粪车。
胡同和粪便清运工人塑造了彼此:抽粪车量着胡同宽窄设计,居民的房子“恨不得量着车轱辘”盖。北京东城区环卫中心时传祥所一共有42个抽粪工人,他们多由于“稳定”和“习惯”做了抽粪工,就这样,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和北京胡同生活绑在了一起。
胡同是“讲情的地方”
付晨今年30出头,干抽粪工有10年了,是时传祥青年班班长,一次干活时,他听到路过的男人对孩子说,“看见没,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干这个”。付晨说,“我这个也是退伍分配的。”“不会吧,退伍就分这个啊?”
实际上,在抽粪这件事上,机器留给人的部分已经不多了。一个抽粪工人抽干一个粪井里的3吨粪水只需要7-10分钟,更多的时间,他们在挪车、腾路、和街坊打交道。
胡同狭窄,人均居住面积小,有的15平方米平房仍住着祖孙三代。电动车常顺着胡同停上左右两排,抽粪车塞不进去。电动三轮、汽车会压在粪井上,而主人上班去了。有时,废纸板、煤气罐、破沙发也堆放在各家门口。谁家修房顶了,建筑垃圾就在地上堆成一片。狭窄的胡同再容不下一点争吵了。
在这个单位,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和居民吵架。工人们遇到不少委屈。早上去抽粪,有人说机器声太响,把人吵醒了。中午去,有人在吃饭:“哎呦怎么这点来啊?臭不臭啊。”上学上班高峰期去,车在路口,四面马上堵上了十辆电动车。有人冲着抽粪车跳着脚啐唾沫,司机一边生气,一边直想笑。时间长了,工人们掌握了每条胡同的生活时间表,尽可能错开麻烦。
三八女子抽粪班副班长陈颖说,自己是“让老百姓给骂出来的”。抽粪的空间都没有“那么痛快的”。最窄的地方,抽粪车两边的后视镜都要折进去,盲开。陈颖记得一位曾住在李村胡同的老爷子,七八十岁了,摆了个摊在胡同修自行车,“说话特别艮(北京方言,指过于认真、没有弹性)”。每次去抽粪,需要他挪开摊位,他都不配合。还说过“我就不给你挪,除非我死了。”陈颖只能“天天嬉皮笑脸哄大爷”,一天要花两个小时在这耗,“好大爷,亲大爷”。相处了一年,大爷才服软了,“你看这丫头老来”“嗨,得了,老来”。
那段时间付晨也跑那个工作段。有一次,这个大爷说抽粪车把地面压坏了,找付晨要点水泥,付晨给端来了,结果大爷用这水泥在家门口垒了台阶,原本刚好能通过的抽粪车更难通行了,不免蹭掉了台阶上一角的水泥。大爷又拿这个说事。付晨又端来工具,帮他把台阶抹上。“人心都是肉长的。”那次之后,他们的关系微妙地好转了。
后来那片胡同拆迁,老人搬走了,付晨还有点想他。“后来想想他也挺可怜的”,一个人住在胡同里,那么大年纪了还要修车。付晨觉得有的人“看见环卫工人好像挺来气的”,他想或许是因为,有的在逼仄平房生活的老百姓,本身对生活工作有怨气,只能找环卫工人抱怨。
三八女子抽粪班班长李萌刚工作几个月时,被一个卖菜的大姐在胳膊上狠狠咬过一口,流了血,肉都翻开了。
那个菜的摊位刚好把井盖盖住,那个粪井是死井,一天不抽就可能会冒出来。但大姐不愿意挪开,摆出一副自己被欺负了的架势,争执中,叫李萌“屎壳郎”。这对李萌是巨大的冲击,她没想到别人是这么看自己的。一位买菜的奶奶帮她报了警。警察来了,协商让大姐赔款1000元。大姐说,自己家里很困难,儿媳妇智力有问题。李萌看她拿出1000元都很难,就说算了。
后来,这样的生活成了常态:不小心把街坊衣架搞断了,找个铁丝、绳子,第二天给拴上。晾晒在粪井上方的被子,要在作业时小心折起来,干完活再拉开。挡路的电动车,挪开后再一个个放回原位。街坊不爱听“哎”,就把“叔叔大妈大爷”叫得勤点。胡同不是讲理,是“讲情的地方”。胡同里老年人多,“天长日久的”,软化了。
即使经常见面,抽粪工人和街坊之间彼此也不知道姓名,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几个代号,“刘大妈”“马奶奶”“张大爷”。
李萌如今是二十大党代表、“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但她的第一个荣誉让她最难忘。那是2015年某一天,她接到一个电话,说她获了“北京榜样”称号,让她来电视台领奖。李萌觉得“骗子吧”,反复说,“我没有报名,怎么会得奖”。
对方说,“老百姓给你报上去,投票选出来的”。李萌这样稀里糊涂去领了奖。
他们稳在了这个岗位上
如今,机器留给抽粪工人的活只剩这么几步:用一根铁棍把十几斤的井盖钩开,从抽粪车拉出一根两三米长、直径50多公分的灰黑色橡胶管子,插进粪井2-3米深的粪水里。
在抽粪车的轰鸣声中,工人喊几嗓子,驾驶员老搭档就默契地听懂了,按下抽粪泵,粪管“簌簌”地往上吸。工人要做的,是抱或踩着管子,让抽粪管上下左右晃动,以把漂在水上的粪抽得更干净。
粪管有十几斤,加压并抽满粪水时则有百斤重。管子放得深还是浅,怎么趁着加减压的力道、用“巧劲儿”哈着腰去控制,是抽粪最难的部分。工作时间久,工人们多落下腰病,天一凉就腰疼。
最初的日子是难熬的。2013年,1981年出生的陈颖刚来这上班,因为不熟练,有次撤管子时粪便溅到额头、口罩上,她第一反应是立刻要回队里洗澡,“我得全身上下都要洗干净了”。
12年前,21岁的李萌退伍来到这,第一天干活,把当天吃的早饭吐了出来。
干了11年的临时工李雪云起初干活时倒没觉得恶心,但晚上回家,看见饭就想到粪井里的画面,第一周没怎么吃下去饭。
59岁的朱敏冬却觉得现在的工人“可真是享福了”。1983年他参加工作,抽粪车是581、130型汽车改造的,“傻大黑”,不好看,粪管上没有现在的秤杆和摇臂,不能向抽粪车四个方向伸展,他们要抱着管子满处跑。以前在抽粪车里,夏天热,冬天灌冷风,车门“哐哐当当”关不牢,都用铁丝拴着。
朱敏冬说,那时候他们看起来“跟叫花子似的”,一人只有一身蓝色劳动布的工作服和一身棉衣,没有换洗的。棉大衣上破着洞,棉花往外飞。干活时热,衣服直接放在地上,干完活拿起来继续穿。
1980年,他高中毕业,正赶上大批知青返城,工作难求,大批人在社会上游荡。他干了3年临时工,干冶金、建筑,后来好不容易才得到进抽粪班的机会。尽管从婚恋市场来看,抽粪工确实处于社会底层——找对象“起码要是百货商场、电子管厂、纺织厂的”,但他看重这个单位是“这全民(所有制)的”,很稳定。来了之后,他生怕犯错误丢工作,“没这工作得干临时工去”。
比起“为人民服务”“宁愿一人脏,换来万家净”的口号,实在的生存压力把朱敏冬稳在了这个岗位上。他想的是,没工作就没饭吃,“你如果说我(当时)有什么远大目标还,那是胡说八道。”
编制、稳定,也吸引着后来的年轻人。2012年,青年班班长付晨退伍时,面对邮政、铁路等其他的分配机会,因为环卫有“稳定”的事业编而选择了这里。他在云南边境当了两年兵,想离家近点,不想漂泊了,邮政和铁路,总觉得要“四处乱窜似的”。
东城区环卫中心的时传祥所只招北京人,单位里北京味儿浓。付晨从小在老北京胡同长大,现在结了婚,住在东五环外的楼房里。他没有购房压力,一个月七八千元工资够花,他喜欢露营,前后花了4万买装备,周末在星光虫鸣间拉个幕布看电影。
陈颖以前干过销售,觉得这工作稳定,且比销售有社会价值。干抽粪工不耽误她爱美,几乎每天上班她都化妆,隔几个月还做次美甲。去年冬天她做过一次拉皮手术,曾包着一半的脸来抽粪。
李海英和陈艳明每天要从郊区密云坐2小时公交来上班,但还是觉得这比过去的工作轻松多了。她们来自密云农村。陈艳明说,地里的农活儿干起来是没头的,抽粪则是按时上下班。李海英在珠宝柜台干过销售、在服装厂打过工,觉得抽粪工作压力不太大,收入也可以。把固定的活干完,别的不用想。
朱敏冬坚信一条求职规律,“干什么都有一定的范围”,人要在自己的圈子里找工作,“进不去别人的圈子。”问起为什么没考虑过送外卖,李海英说,“如果身边有人送外卖,或许也会去送外卖,主要是身边没有。”
临时工李雪云在孩子10岁后,经人介绍来了抽粪班,这是她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她干了11年,每月就拿3000多工资。
起初,娘家人不同意她干这个,觉得“不好听”,但“什么事都是个习惯”,习惯了就能干下去。李雪云挂着银色耳坠,花1500元纹了眼线,早上会认真给自己准备一份加了鸡蛋、火腿、豆芽、青菜的炒米线。她把小熊、小兔子贴画贴在常期跟的抽粪车上。
李雪云有种老北京混不吝的气质,她觉得和密云过来的姐妹相比,她的手更软,因为没干过什么活。她每天把卫生纸叠得整整齐齐,压进透明塑料袋、再放进环卫服的兜里。这是大大咧咧的她的一点小心思,她觉得接触的东西脏,不愿意把纸直接揣兜里。
比起过去,抽粪已经不算很“脏”了
但比起过去,抽粪已经不算很“脏”了。
现在的厕所“把源头掐了去味儿了”,粪井里的味道越来越小。朱敏冬年轻时,公共厕所是水泥砌的,冲水设备未普及,不少厕所连水管都没有,粪便多用尿液冲下去,没有水的稀释,粪井里的粪便浓稠。“比浆糊都稠,那才叫粪呐!”
胡同越拆越少,一个工作段上的粪井从几十个,降到了十几个,工作量几乎减半。30年前,朱敏冬在时传祥青年班时,一个人要负责三四十个厕所,抽粪车每天要跑满110公里。那时候的胡同又细又长、一栽进去就是几公里出不来。现在这样的连片胡同难寻,一百多米已经算深的了。
罗连江在东城区的公共厕所做保洁员十几年,感觉厕所卫生要求越来越严,“不能有一点积粪”,他平时只有吃饭能进值班室坐着,要不断进去清洁。不光担心检查,还担心厕所使用者扫码投诉。洁厕灵、84消毒液,各种清洁用品不断顺着马桶流进粪井,压住了部分异味。过去,残疾人如厕位虽然有,但很随意,现在越来越正规。公共厕所地面从水泥改为防滑的水磨石。过去很多厕所是一排蹲坑,后来加上了隔板,然后隔板前面又安上了门。
30年过去,为减少粪管堵塞,抽粪管从直径30厘米拓宽到50多厘米,进入厕所的东西却“相当细化了”。朱敏冬刚工作时,拉开粪井,能看见白菜疙瘩、烂鱼头、鸡脑袋,还有当手纸用的报纸。那时候下水系统不完善,老百姓什么都往厕所倒。于是,抽粪管经常被堵住,要用钩子拉、用手掏。现在,粪井里尽管仍有卫生纸、卫生巾、矿泉水瓶,但固体垃圾已经大大减少。
在东城环卫中心时传祥所,单位的车10年报废一批,朱敏冬开报废了3批,明年他就要退休了。
他见证了最后一代背粪工人的消失。那时他20多岁,胡同里还有约10%的部分家庭在使用户厕,这样的户厕多是旱厕,在深宅大院里,车进不去。于是单位还有四五个老师傅在干掏粪、背粪的活,骑着三轮车,背个带半盖的黑色高粪桶,拿个勺子像舀水一样把粪挖进桶里,背在肩上,骑着三轮转悠出来,把粪倒在粪井里。那样的厕所里,阳光暴晒下粪便发酵,有有害气体,蛆虫和老鼠到处爬。老师傅们一个月多拿30块钱补贴。
随着胡同宅子里户厕的消失,背粪工人在东城环卫中心也消失不见了。
胡同变了,厕所变了,工作还会再变吗
在更大的范围里,朱敏冬也觉得“什么都变了。”他刚工作时,北京二环外都是菜地。他跟着抽粪车,把从前门地区胡同粪井拉出的粪,卸到二环外农民菜地的粪坑里,农民要花钱买。
后来,城市一圈一圈变大,卸粪的菜地越来越远了,从二环到四环,再到大兴。那时候,抽粪工人处于城市里的底层,找对象难,但站在菜地前的粪坑边,会有人打听“小伙子,找对象了吗?”他们那一代人抽粪工人,不少和农民家的姑娘结了婚。
上世纪90年代后期,抽粪车的目的地从农村变成了城里垃圾处理厂。那时候车少,路窄,路面不是柏油,而是灰土或砂石的,一下雨,市区也泥泞不堪,“不像现在,黄土不露天”。虽然路上车少,但由于路况车况限制,当时的抽粪车最多只能开到60迈。
朱敏冬最忙的是新世纪交替时的几年,他从抽粪班到了三产办公室,参与创收。他们公布了热线,向市民提供改造厕所、修化粪池等有偿服务。那时候的老崇文区,“就像一大工地”,到处都在拆建。根据甲方的需求,他们把后轿式粪坑改成化粪池、把厕所路面铺上瓷砖、增加厕所坑位、改造蹲便器。
朱敏冬是胡同里长大的,他怀念过去的生活,“那时候多好啊,其乐融融”。他们家的平房在上世纪80年代末拆迁,上世纪90年代初建成了北京游乐园,他的家就在游乐园的大摩天轮底下。后来游乐园拆了,建成龙潭湖公园,放进去时传祥纪念馆。这时他已经搬到了六环外。
过去在胡同里,晚上睡觉前,大人要冲着院子喊一嗓子,“孩子指不定在哪个爷爷奶奶屋呢”。那时候,家家炒一个菜能吃上5个,人们也特意把菜做得多些。街坊会吵架,但多是因为孩子闹矛盾,说几句好听话就过去了,“不记仇”。那时候的菜不用化肥,味道浓,自己家过年切根黄瓜,一个院都能闻见。“你说社会进步了吗。”朱敏冬觉得社会的人情味越来越淡。
付晨也觉得现在的北京没有“北京味儿”了,“北京人都不知道去哪了。”他理解的北京味儿,是《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的生活气息,是胡同里见面打交道寒暄的一套对话,“干嘛呢您”“吃了没您”。
今年,罗连江患了脑梗,住院了两周,换来一个难得的假期。从医院出来,他专门跑到永外一片胡同,找过去住在公共厕所门口的一家人。他以前在这个厕所做保洁,他和这家“开20路的哥们儿”已经3年没见了。他发现那片胡同不少房屋已经围了起来,走进那个院子,他得知自己的老朋友,被他称为“那谁”的人,已经搬到大红门附近。至今他们也不知道彼此叫什么。
李萌家里还住着三合院,但这片胡同也与过去大大不同了。过去在街边站成一排聊天的老人,现在有的已经不在了。小时候她站在院子里,能看到北京站的城楼,听见鸽哨。现在高楼大厦把城楼挡住了,声音也消失不见。
马上要退休了,目睹过太多变化的朱敏冬总跟身边年轻同事说,“你现在在这单位干这抽粪工,换个单位有饭吃吗?”
他觉得会有一天,行业也会变,化粪池能实现自动化的粪便处理,“谁还用你抽粪?你不就下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