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3日,上海虹桥火车站候车厅。
上海师范大学的学生蒙萌想要回家。这是一个长达两个月的计划,直到5月17日学校的“在校学生返乡通知”下达之后,才正式实现。
从3月底开始,蒙萌就在关注能够回家的各种方法。她加入了大大小小的广西老乡群,见证了种种返乡故事:由于公共交通停滞,最难的是从学校到火车站的这段路,50分钟车程,有人花上千元的价格包车离开。当时,上海没有直达广西的高铁,只能通过南京、合肥、长沙、南昌等城市中转。有人在长沙中转时停留了一夜,第二天才离开。
5月中旬,上海疫情趋稳,多所高校下发了“在校学生离校返乡通知”。尽管交通运力尚未完全恢复,但这座城市已经决定,要将64所高校的近74万名在校学生安全输送回家。教育部门、铁路部门和各地政府部门开始合力,将返乡障碍逐个疏通。
开路
在学校的返乡通知下发之前,连续4天,蒙萌都在抢票。她计划买合肥、南昌或长沙的中转票,从每天中午1点30分放票就开始抢,“基本上都抢不到”,只能第一时间进入候补。
5月19日,华东政法大学开始摸排学生未买到返乡车票的情况,统计了从虹桥火车站直达全国52个城市的车次需求,学生杨竹提交了想要返回江苏无锡的意愿。同日,为了回到河北张家口,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学生张允妍也填写了学校的返乡意愿、去向调查、交通方式、车票需求等调查问卷和统计表。
收到学生们的去向反馈后,铁路部门增强运力,逐步增加了上海虹桥站、上海站的发车数量,同时放出了更多的学生票。
5月19日,上海发往南宁的专列恢复开行。蒙萌在老乡群里听说了这个消息,她立即取消了所有的候补抢票,马上去买现票,加入了从老乡群里衍生出来的“5月22日G1501次列车群”。“非常激动”,蒙萌觉得这是她这几个月来最兴奋的时刻。
5月21日,东华大学的徐浩也听同学说“放出了很多票”。他在“铁路12306”上看到,通往家乡浙江宁波的列车由一天一次增加到了一天5次,有很多现票可以购买。
截至5月28日,张允妍收到的火车票的购票信息已经更新了7次。上海直达家乡河北的列车每天虽然只有一趟,但张允妍仍然买到了现票。她感觉到学生票明显变多了。
需要和购票同步考虑的问题是,家乡是否愿意接收在沪学生返乡。“写离校申请必须要有家乡社区的接收证明,这是一个必须的环节。”杨竹说。
在徐浩还没决定是否返回宁波之前,家乡社区就已经开始统计本地在沪大学生的数量,父亲将徐浩的信息报了上去。
5月20日,浙江省疫情防控办公室发布通知,明确支持浙江籍学生离沪返乡,“各地不得中途截留、劝离、劝返。”当日,徐浩接到一位社区工作人员的电话,“问我有没有返乡意愿,说如果以后想返乡的话,可以联系他。”
张允妍虽然买到了票,但在隔日向家乡张家口市的社区报备时,得到了暂缓返乡的答复。“社区说‘上面’的通知就是这样,只能听从安排”,张允妍回忆道。
张家口市的在沪学生开始拨打市长热线反馈自己的返乡需求。一天后,社区告诉张允妍“可以回来”,但方舱有可能住满,届时会被劝返或滞留在高铁站。
5月26日,张允妍联系张家口市桥东区再次确认返乡问题,得到的答复是:只要和社区报备了,“直接回来就行”,方舱的问题不用考虑。
此间,各地政府陆续公布了离沪返乡大学生的接收政策,多数地区对大学生离沪返乡表示支持。
从学校到车站的交通问题由校园大巴统一解决,这几乎是上海高校的共识。上海师范大学的学生易嘉记得,在返乡通知下发几十分钟后,辅导员就通知自己学校会安排车辆送站。据公开报道,复旦大学各校区安排了18辆返乡送站车辆,5月20日至22日共运送830名学生离校。
上海虹桥火车站为此专门开通了“离沪学生专用通道”,来自各个高校的大巴车可以在此停靠,学生从专用入口检票进站。张允妍和易嘉都觉得,排队进站的时间要比自己想象中快很多。
5月28日,张允妍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她收拾了一个40几斤重的行李箱,把设想中隔离期间可能会用到的香皂、衣架、台灯、拖鞋都塞了进去,甚至包括一卷计划在14天内用完的卫生纸。
她坐上校园大巴时是清晨5点多,但路上很少有同学在睡觉。张允妍感受到四周弥漫着对“外面”的好奇,“很多人拿手机对着窗外,一直拍照。”
5月27日,上海虹桥火车站的候车旅客在休息。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归途
同济大学的学生唐白白进入虹桥火车站候车厅的时间是早上6点,整个大厅已经坐满了人,几乎没有空座。
穿着防护服的多数是学生,三五成群坐在地上或行李箱上。在出发前,多数学校都给学生们免费发放了N95口罩和橡胶手套,有些学校提供了防护服。
“社会人员”变得容易辨识,他们大部分只戴了N95口罩,有些甚至只叠戴了两个普通口罩。有人铺着被子躺在地上,旁边的面包堆成了小山。
易嘉在候车厅的地上坐了一上午,直到上车也很少看到有座位腾出来,为了疏通人流,车站还将检票时间提前了半小时至一小时。
尽管事先已经跟家乡报备过,杨竹还是在候车时接到了社区的“劝返”电话。杨竹哭了一场,还是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到站后,她在出站口等待了9个小时,先后给社区街道、区卫健委、区疫情防控指挥部打了十几个电话请求帮助。最终得到了明确回复,承诺当天“一定会接我入住酒店”。
杨竹知道自己算是幸运的,她能够理解基层政府工作的不易,“疫情期间确实很辛苦,工作量也很大,执行起来难免有疏漏。”她说,自己在电话沟通的过程中工作人员的态度都很好,“他们可能一天要接到无数个这样的电话,但是回复和处理都比较有耐心。”
张允妍在出发前也曾想象过,万一到站之后没法被接走、只能住在高铁站,该怎么办。出发前,她还把自己的微信头像换成了一只带着行李的流浪兔子。但最后的结果比想象中好,她顺利到站。
张允妍跟着出站的人流移动了近两个小时,完成了6项出站检查,包括下载App进行线上报备、检查健康码和核酸证明、现场进行核酸和抗原检测、将行程码与身份证拍照记录等等。
之后,她又被告知要出示与社区报备的文字证明。因为此前都是通过电话联络社区,她只能在凌晨3点再给社区工作人员打电话,让对方跟火车站的防疫人员确认信息。深夜致电让张允妍觉得不好意思,但社区工作人员还是接听了电话,耐心给出了回复。
到站4个小时之后,张允妍终于坐上了救护车,被带往方舱隔离。
优待
徐浩一开始就对隔离自费与否的问题有着乐观的预期。
尽管向社区报备时还被告知需进行14天的自费隔离,但他还是相信,之后的政策会更友好。“因为这不是个例,上海大学生很多,都说要举全国之力把学生运回去。”徐浩十分笃定。
在他的期待下,5月20日浙江省疫情防控办公室发布通知称,学生隔离期间的费用由各级政府承担。此时,许多省市还未出台免费隔离政策,徐浩觉得,浙江省“带了一个好头”。当他23日回到慈溪市(宁波下属县级市)时,政策已经落实了下来。
徐浩有一个顾虑:自己虽随父母在浙江定居,但户口在安徽老家,不能算作优惠政策中的“浙江籍学生”。为此,他特意去咨询了社区工作人员,对方表示“以居住地为准”。徐浩松了一口气。
在徐浩隔离期间,慈溪市有关居家隔离的政策也一直在改进。他刚返乡时,政策要求后7天的居家隔离足不出户,贴上封条,同住人员也不能出入。到了25日,后7天隔离改为健康监测,可以出行,只是不能去人多的地方。这次调整只针对返乡大学生,徐浩猜测可能是因为大学生此前在校封闭管理,风险相对较小。
5月20日晚上,杨竹返乡的前一天,她在浙江室友的手机上看到了浙江省隔离免费的通知。在此之前,她被告知自己的隔离费是400元一天。原本她已经做好了付2800元的准备,这则突如其来的通知给了她希望。杨竹决定和老乡群里的同学一起向江苏政府申请,希望能够免除隔离费用。
5月23日,江苏省发布通知,宣布免除上海返乡大学生的隔离费用(包括正在隔离中的学生)。杨竹觉得“很感动”,因为学生们的诉求被听到了,建议也被采纳了。
张允妍也感受到了隔离政策的不断优化。基于地方财政状况的考量,张允妍对一开始免费隔离“没有抱很大的期望”。但她还是在高铁到站之前收到了社区发来的免除隔离费用的通知,这是一份意外之喜。
截至5月30日,安徽、河南、湖北、山东、四川等省为离沪返乡大学生开放了免费隔离政策。
回家
家的味道先是从隔离餐里感受到的。江西人爱吃辣,盒饭里的辣椒就足以让易嘉满足。
离沪学生黄露萍没想到,自己在隔离中就能吃到家乡的扬州老鹅和毛豆米烧鸡。她所在的隔离酒店被铁皮栅栏围了起来。这里紧邻市民生活区,黄露萍大概理解政府严格管理的用心,“是认真地在保护扬州的其他市民,让他们不用担心(感染风险)。”
作为从风险地区返乡的学生,黄露萍以为自己做核酸时会被“捅得很深”,但她没想到,隔离酒店做核酸的工作人员会“特别温柔”,棉签“是在里面轻轻地转动”。
张允妍刚开始隔离不久,住的是方舱单人间的“小铁皮房子”,但环境比她想象中好很多,“甚至比一些小酒店还要干净”。她用沉重的行李箱拖来的许多日用品都没用上。如果有缺少的生活物资,可以联系工作人员随时添置。“我遇到的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态度都非常好,无论是社区的,还是现在在方舱的。”她说。
她的微信头像已经从流浪兔子变成了一个躺着喝饮料的小女孩。虽然还没“解锁”到十分具有地方特色的菜,但张允妍已经通过调味料感受到了熟悉的北方重口味。听其他在这里隔离过的同学说,过几天还可能会吃到莜面。
在慈溪,返乡学生和社会人员会在不同地点隔离。徐浩进门时先看到一张桌子和椅子,“我觉得这些就够了,可以放电脑。”他对隔离点没什么要求,“我确定返乡的时间是比较赶的,政府有很多事情要准备,确实给他们增加了一些负担和额外的支出,其实还挺不好意思的。我也没想有太好的条件,能回家就好了。”
入住时,工作人员给了徐浩一些防疫用品和一张A4纸,上面写着“添加洗漱用品,可以拨打xxx电话;隔离情况咨询,可以拨打xxx电话……”他想买一个脸盆,联系工作人员后,对方直接送给他一个。
医务人员每天上门两次,上午做核酸,下午测体温。一日三餐也是定时定点送上来,正餐每顿有5个菜,徐浩平时不会吃这么多,“最多就3个菜”。
杨竹回到无锡后,隔离餐每顿有7个菜,小番茄、杨梅、枇杷、橘子等水果也会随餐配送,已经远超她的饭量。因此,她没再要过晚饭,中午的餐量就够她吃一天。入住隔离酒店当天,妈妈还提前在前台放了一盒她爱吃的小龙虾。
“免费有的住,就挺好的,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唐白白回到了桂林市资源县,被安排在县城的党校宾馆隔离,三楼是男生,四楼是女生。“县城的工作人员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据她了解,为了满足学生上网课的需求,他们还特意在房间里准备了台式电脑。
在这里隔离,不提供饮食,允许家属送饭和点外卖,由大门值班室统一消杀后送到各个房间。入住时,隔离宾馆提供了经过卫生检查的米粉店、小笼包店和快餐店的送餐电话。
其他生活和医疗需要,可以随时联系专门的对接人和医生——唐白白甚至在返乡之前就收到了那名医生的微信好友申请,“他说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他”。
唐白白入住时是晚上9点,父母已经提前送来饭菜,但“医生、负责登记信息的工作人员和保安叔叔都上来问我们还要不要吃饭,他们可以出去买,给我们送上来吃。”唐白白形容,回到家“就好像上天了一样”。
南宁市的隔离地点是随机分配的。蒙萌很庆幸,自己“开盲盒”开到了一个不错的隔离酒店,里面环境温馨,设施齐全。她后面的两辆车驶向了一个还没开始招生的小学学生宿舍。
5月27日傍晚,蒙萌的父母开了50分钟的车,来到女儿的隔离酒店楼下,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蒙萌趴在酒店5楼窗前,爸妈站在楼下抬头看,双方就这样“见面”了20分钟。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互相拍照。
同日,上海师范大学的学生易嘉结束了抚州市规定的7天集中隔离。下午4点多,爸妈开车来接女儿,但她的核酸结果还没出来。父母又回到家里,做了一桌易嘉爱吃的菜,有炒甲鱼蛋,还有加了沙丁鱼的砂锅茄子煲。
下午6点,他们带着一束专门为女儿包的鲜花,再次来到隔离酒店。花束显然放了段时间,一朵有点打蔫的小雏菊上方夹着易嘉妈妈手写的卡片:“欢迎宝宝回家!爱你的爸妈。”
(文中除蒙萌外,其他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