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马小东
利比亚总理阿卜杜勒·哈米德·德贝巴。
2月7日，总部位于利比亚东部的利比亚议会（国民代表大会）表示已同意新的选举路线图，新的选举将在宪法修正完成后的14个月内举行，今年很可能不再举行选举，本周四（2月10日）将选出新的政府首脑，组建新的过渡政府。议会发言人表示，新的宪法修正案最迟将在一周内公布。此前，原定于2021年12月24日的总统大选就曾因各种原因无法如期举行，总理阿卜杜勒·哈米德·德贝巴（Abdul Hamid Dbeiba）在争议中继续担任民族团结政府的看守总理。
两大分歧导致选举“难产”
利比亚大选一波三折，迟迟不能举行，各方表面上的分歧主要聚焦于以下两点：
第一，针对选举法的分歧。利比亚分裂的政治派别一直无法就选举法、监督选举规则等法律文本和程序达成一致。原定于去年12月举行的选举既没有现成的宪法框架可以依据，也没有各方公认的选举法规范整个选举过程。
2011年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倒台后，“国家过渡委员会”公布了《宪法宣言》，但制宪进程因局势持续动荡，至今尚未完成新宪法草案的起草。2021年9月，利比亚国民代表大会主席阿吉莱推动通过的选举法遭到其他派系拒绝，认为该法缺乏足够公正性。首先，该选举法被指有利于东部候选人，允许拥有美国国籍的利比亚国民军（LNA）领导人哈夫塔尔参选，是对其有利的政治操弄。其次，该选举法是由东部主导的国民代表大会单边主导制定的，绕过了正当程序，并未与其他派系协商。2014年议会选举后，原议会国民大会（GNC）拒绝承认选举结果，移交权力，利比亚由此形成两个议会。2015年12月，利比亚各派在摩洛哥签署《利比亚政治协议》。根据该协议，国民代表大会成为利比亚最高立法机构，原国民大会更名为国家最高委员会，成为利比亚最高咨询和协商机构，是西部民族团结政府（GNU）参与制宪进程的主要机构。国民代表大会现在虽然是利比亚名义上唯一的最高立法机构，但位于西部的国家最高委员会同样举足轻重。再次，各派也未能就新总统和议会将拥有哪些权力以及谁可以参加投票等基本问题达成共识。
总之，法律层面的分歧体现出各方对制宪主导权的争夺，在制宪主导权无法确定或以某种形式分享的情况下，各方无法就选举所需的基本规则达成一致，这种情况下产生的选举结果只会是冲突的引爆点，而远非矛盾的终结者。即将公布的新宪法将会尽可能地取得西部国家最高委员的同意。
第二，针对候选人资格的分歧。由于对选举规则缺乏明确共识，缺乏执行、监督和争议裁决的权威机构，最高选举委员会、议会下属的选举委员会、最高司法委员会，以及并不听命于最高司法委员会的各地方司法机构，无法就符合条件的候选人最终名单达成一致。
此次大选“领跑”的几位重量级候选人都存在“候选人资格”争议，被敌对势力视为没有资格参选。卡扎菲的儿子赛义夫·伊斯兰·卡扎菲被国际刑事法院裁决犯有战争罪，为国际刑事法院所通缉，因而被认为无资格参与总统选举。而且，作为卡扎菲旧政权的象征，他无论如何无法被推翻卡扎菲政权而流血牺牲的派别所接受。现任政府临时总理阿卜杜勒·哈米德·德贝巴未按规定在大选前三个月辞职，并且此前已向联合国承诺不参选。但这两人都向登记参选地区司法部门施压，要求法院裁定他们有资格参选。2021年11月25日，利比亚全国高级选举委员会宣布否决赛义夫的总统候选人资格，塞卜哈法院12月2日接受了赛义夫的上诉并判决高级选举委员会的决定无效。德贝巴也向的黎波里法院提起了上诉，并得到了支持。
哈夫塔尔虽然按照选举规定，至少在名义上将权力移交给了他的参谋长，但他拥有美国和利比亚双重国籍，不符此前对候选人资格的规定，更重要的是，利比亚东西两方2014年以来长期敌对，哈夫塔尔分别在2014年和2019年两次围攻的黎波里，而且他所带领的东部武装是目前利比亚境内最像“正规军”、实力最强的武装，这不能不使西部诸派系对他怀有强烈的忌惮之心。况且，哈夫塔尔明显的世俗主义意识形态难以为西部的伊斯兰主义者们所容，教俗分歧是卡扎菲倒台后分裂利比亚、引发2014年内战的重要因素之一。
明显不符合参选资格的人员在当地法院和背后势力的支持下强行参选已经从源头上侵蚀了选举的公正性，显示出所谓选举只不过是强权政治游戏，能否参选全凭谁的拳头大，各派系连去年9月出台的“选举法”这块遮羞布也懒得盖。
大小“军头”遍地，选举安全无保障
此外，利比亚缺乏选举所需要的基本安全环境。利比亚目前的安全局势复杂而脆弱。2011年利比亚内战后，国家统一的武装力量解体，全国各地出现多达200个民兵组织，这些武装力量分散且敌对，长期不断分化组合，掌握着不同地区的实际权力，包括的黎波里的民族团结政府在内，需要仰仗控制首都的几支武装力量和民兵组织发号施令。
利比亚东部的武装力量至少在表面上较为统一，基本统一在利比亚国民军（LNA）麾下。过去五年里，国民军在人员、装备、后勤、金融运作和媒体宣传等各方面都有了显著发展。目前总兵力达到25000人，其中“正规军”或其核心力量兵力约7000人，包括两个机械化步兵旅、一个坦克旅、三个炮兵旅、一个特种部队旅、两个“拉达威慑部队”（Rada Deterrent Forces）和其它包括步兵营、边防卫队、安全部队等约100个较小的军事单位。其余18000人由包括乍得民兵、苏丹雇佣军、俄罗斯雇佣军、部落民兵和石油设施警卫队（RFC，东部和中部分支）等各类民兵组织构成。此外，国民军还拥有有限的空中和海上力量。
西部的武装力量更为复杂，各派的势力范围犬牙交错、相互钳制。驻扎在首都的黎波里的主要武装力量包括：的黎波里保护部队（The Tripoli Protection Force，TPF）、纳瓦西旅（Nawasi Brigade）、的黎波里革命旅（TRB）、301营（301 Battalion）、阿布萨利姆中央安全部队（Abu Salim Central Security Force），也被称为 Kikli 民兵。以上各武装力量虽都隶属于民族团结政府（GNU），但相互独立，互不统属，甚至相互提防，没有统一的军事指挥协调机构，相互间联系以领导人私人间的联系为主。
首都之外的主要民兵包括：米苏拉塔民兵、津坦民兵、班扬·马苏斯部队（BAM）。此外，西部扎维耶（Zawiyya）和塞卜拉泰（Sabrata）等地的民兵中既有支持民族团结政府的，也有支持利比亚国民军的。
分散的武装力量使得利比亚的安全局极为脆弱，安全气氛紧张。首先，选民和参选者的安全无法得到保障，各派在自己势力范围内用武力威胁和恐吓其他候选人的支持者。例如，2021年12月3日，首都的黎波里的五个选举办公室遭到抢劫，2381 张选民证被销毁，一名雇员被绑架；12月5日，塞卜哈法院裁定赛义夫有参选资格后，塞卜哈出现了越来越多对司法人员的恐吓和威胁事件。此前，哈夫塔尔也曾派遣武装人员封锁了通往该市的道路，并企图封锁法院阻止赛义夫上诉。
其次，西部民兵武装力量错综复杂，民族团结政府对各派系武装的把控微乎其微，让西部各派系暂时相安无事的不是对民族团结政府的忠诚，而是反对哈夫塔尔国民军的共同立场。武装民兵中还存在很多机会主义者，他们只忠诚于实力最强大的那一派，因此，首都政府机构的安全也面临安全威胁，去年12月就发生过武装人员闯入民族团结政府总部和国防部大楼的事件。在安全氛围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利比亚选举能如期选举反倒显得有些“异常”。
再次，与地方主义、部落主义结合的武装割据力量已成为既得利益者，他们通过为当地提供安全保障等基础服务获得民众的政治忠诚，部分团体通过走私等活动获得垄断经济利益，通过“许诺”获得外部势力的资金、武器支持等，一个统一的利比亚会让他们失去这些。
各方博弈“由内而外”，难言政治互信
各方面的分歧最终可以归结为政治层面的博弈。此次参选的候选人大致可以分为三派，一是“东部派”，以哈夫塔尔和得到利比亚最著名部落之一乌拜达部落支持的议长萨利赫为代表；二是以德贝巴、民族团结政府前内政部长法蒂·巴沙加与“和平与繁荣党”主席穆罕默德·格韦尔（Mohammed Ghwell）为代表的“西部派”；还有就是包括赛义夫、利比亚前总理阿里·扎伊丹（2012-2014 年）等在内的其他候选人。
利比亚东西之间根深蒂固的政治仇恨自不必说，西部阵营中的裂痕也越来越明显，主要是的黎波里和米苏拉塔之间的分歧。米苏拉塔拥有西部最强的民兵组织，与的黎波里的关系若即若离，参选人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米苏拉塔人、民族团结政府前内政部长法蒂·巴沙加，是利比亚西部军事和政治领域的领军人物，被认为是前民族团结政府土耳其-利比亚协议的主要策划者。2020年8月被民族团结政府解除内政部长职务后，两者之间的不和渐渐凸显，他反对德贝巴参选，认为他并无参选资格。对各派来说，围绕制宪主导权的博弈是夺取最高权力的第一道防线，手中的“枪杆子”则是最后的保障。利比亚政治极化体现出目前的利比亚政坛缺乏选举文化和妥协文化。
最后，利比亚的局势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外国势力博弈，各派系背后都有外国势力支持，民族团结政府得到土耳其、卡塔尔等国的资金、武器、后勤甚至地面部队支持，米苏拉塔也和土耳其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而埃及、俄罗斯、阿联酋、沙特和法国等国家则支持哈夫塔尔及其领导的国民军，赛义夫的背后也有埃及的影子。外部势力所支持的雇佣军仍游荡于利比亚各地，各派系之间难言“政治互信”。
综上，关于利比亚选举，在法律层面，没有大家公认的宪法、选举法、选举规则，没有各方都可以信赖的选举监督方；在安全层面，没有统一的国家军队，国内武装力量四分五裂，安全形势复杂而脆弱，候选人和选民的安全甚至无法得到保障，还存在对选举结果武力反抗的可能性；在政治层面，各派系之间缺乏互信，政治极化严重，几位领跑的候选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为其他各方所接受。利比亚缺乏选举所需的自由公平的基本环境。
目前，东部议会在全力推进宪法修正工作和组建新的过渡政府，推举法蒂·巴沙加（Fathi Bashagha）或哈立德·比巴斯（Khaled Al-Bibas）担任新的过渡期政府总理，但德贝巴无意放弃权力，坚持其政府的执政合法性。此前，他曾表示如果议会强行另建新的临时政府，他将不予承认，可见东西方分歧仍然明显。各方需要更多时间就选权力分配和选举规则等事宜达成一致，在各政治势力尚未达成国内政治力量平衡的情况下，强行组建新政府或得出选举结果之日，也许就是矛盾爆发之时，2014年的选举后果就是对此的最好注脚。
利比亚选举最好的结局可能是选一个与各方等距，大家都能接受的人作为国家元首，组成一个脆弱的新民族团结政府。最坏的结局是矛盾被选举结果激化，有争议的结果可能会迅速破坏和平进程，引发更广泛的冲突和战争。
（马小东，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