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镝坷筹划的一部关于追风者和风暴的纪录电影正在进行中。 苏镝坷 摄像/剪辑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马宇平
过去3年多时间里,中国传媒大学大三的学生苏镝坷专往刮风下雨的地方跑。哪儿的风暴厉害,他越可能出现在哪儿。
去年7月,台风“烟花”离中国海岸线越来越近,苏镝坷和4名同伴钻进一辆白色轿车。他们要去“截获”台风核心。
车在行驶过程中被吹得抖动,行道树吹得几乎与地面平行,雨打得人睁不开眼。一名队员在暴雨中抓牢风速计,朝缠着透明塑料袋的摄影机喊:“我们正在追击今年第六号台风烟花,现在风力大概8级左右,阵风9级,人已经感觉站不稳了!”
苏镝坷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在气象爱好者圈子,他们被称为“追风人”。在追击“烟花”小队里,都是非气象学专业的大学生。他们追的“风”分为台风和风暴。
2019年的第9号台风利奇马,他只“吃”到台风的边缘,第18号台风米娜来时,苏镝坷用摄影机记录下“风”的威力,他的眼镜在观测中被大风刮飞;等到2021年的台风“烟花”到来时,他和队友追到台风的核心,除了影像,他们测得风眼过境时的高分辨率温度和气压数据。
他追过的风暴有上百场,跑了内蒙古、黑龙江、山东、浙江等12个省。那些大多不会出现在天气预报里的狂风阵雨成为他追逐的目标。
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自己读初中时,看到2014年国际新闻摄影大赛一等奖的照片《台风海燕》。随后,他去搜索了更多关于台风海燕的新闻和气象知识,“就此入坑”,也因此选了摄影作为自己的专业。
他看过一部美国纪录片《追风部队》(《Storm Chasers》),他猜测,几乎每个气象爱好者都看过,然后才可能会去追风。他觉得追风暴也像极限运动,国外很多追风人是探险家或者极限运动纪录片的制片人。
“暴雨和洪水是猛兽,猛兽究竟长什么样?”苏镝坷认为,天上的卫星,地上的观测网只能管中窥豹。“追风人就是要深入风暴中心。”
追击“烟花”那次,是他第一次进入台风核心。
被苏镝坷注意到时,台风“烟花”还只是气象预报图上一块紧实的云团,未被命名。那天,他刚刚追完山东的一场风暴,坐在高铁上刷新气象数据。开始追风后,国内外权威气象机构的图文资料、超级计算机发布的预报便成他的每日必读,等到国内4至10月的“追风季”,这些更是他不离手的工具。
从卫星云图上看,“烟花”越长越大,有清晰漂亮的台风眼。从太平洋挪向陆地板块时,又和副热带高压的气流一起,将水汽从海洋上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陆地,使河南省郑州市24小时内就降下了该市过去一年的雨量。
“越漂亮,越危险,”这是追风者们的共识。“但大家都想追到漂亮的风暴。”
他和队友边根据卫星云图分析,边将气象爱好者们做的台风气象路径推演画到一张地图上,根据线条的最大的重合度判断最大概率的登陆地点。
“它最开始生成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可能要坐飞机去广东追风了,然后(登陆地点)又北调到福建,”苏镝坷说,如果从福建登陆我们就不追了,因为它会先撞击到山脉,“那其实就散架了,我们就觉得这种散架的台风没什么追的价值,不划算。”
直到登陆前一天,“烟花”还在不断更改行走路线。5个省份近10座城市都发布过它可能登陆的预警信号。
凌晨4点,台风的最大风圈正在上岸。苏镝坷和队友把车停在相对空旷的位置,人仿佛被狂风吸出车门,雨点砸在身上像针扎一样疼。他们把提前备好的桶装水压在风速计的脚架上,读数显示风速已达到9-10级,阵风10-12级。
苏镝坷抱着摄影机蹲在路边拍摄“一棵倒地的树在暴风中痛苦地摇动”。后来,他认为那是这次追击里拍摄的最好的镜头,“因为真正体现出台风的破坏力有多强。”
几分钟后,所有人不得不撤回到车里。车被风吹得“一摇一摇的”,“给人一种快要翻掉的感觉。”
“这时你只能告诉自己相信科学,相信车辆的重心设计,相信我们计算的风向与风速,相信我们的选址是安全的,”苏镝坷说。
“烟花”的台风眼让追风小队大失所望:太阳从半阴的天空中透出光来,云墙也没什么水分。“早知道是‘梅干菜’,我们肯定不会追它的。”从结果看,这不是一次完全成功的台风追击。
他们对“追风成功”的定义是——追到的一定要是强对流,过程要激烈,云的品相要好,观测时间和位置恰好能记录下风暴从出现到消亡的完整过程。
但追风暴有时就像拆盲盒。“追10个风暴,能成功3个就不错了,” 苏镝坷说,“没有规律也是大自然的规律,你不可能什么都猜对。”
台风体格大,持续的时间长,追风者判断好台风登陆位置,“怎么都能‘吃’到一点”。但风暴在雷达图上只有几个像素点大小,短暂而猛烈。
在追风者眼里,风暴在雷达图上移动,像“跳舞”,他们觉得像在和他们互动。但追风者真正追了几百里,要么路线偏了一点,要么赶上“在雷达图上很美,但实际上很烂的风暴”,“只吹了点风下了点雨。”还有的,在他们即将追上时,“风暴就’去世’了”。
“观看一场风暴,就像看一次生命的历程。”苏镝坷形容道,每个风暴都有自己的出生、成长和消亡。
去年8月,苏镝坷在内蒙古追到一个凶猛完美的风暴。云墙沿着观测路径压过来,雨幕快速向前推进,密集的云闪声从云层里传来,“好像风暴在不停地喘息。”
他最享受风暴逐渐向头顶压过来的过程,车和人像被风暴吞掉。“喔”“来了,太漂亮”车内的同伴的赞叹一声比一声高,那是他们对抗恐惧的方式。
“但很快,风暴的暖湿入流气流被切断,不再有足够的能量维持风暴生命,风暴的整个结构体就会崩塌,雨水瞬间倾泻而下,高层和低层的云被撕成两截,然后消失在高空里。”
再回头,暴雨走过的地方出现一道彩虹,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
苏镝坷真正感到危险的也是在一次追风暴途中。那次他算准了风暴的路径,但被导航引到一条土路里。天黑下来,暴雨一直下,车的操控性越来越差,最后陷在了泥里。
苏镝坷和同伴只能躲在车中。10分钟之后,风暴系统就从他们头顶上经过,但是他们却动弹不得。“如果风暴过于猛烈,甚至说出现龙卷的话,我们陷在原地,就可能出现很大的危险。”
打那后,苏镝坷决定,追风一律不走土路。尽管面对未知时,他享受兴奋和恐惧带来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但没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
追风者对风暴的热爱不止停留在追求刺激上。在内蒙古通辽市,苏镝坷的好友刘屹靖拍到另一个超级单体风暴,“像旋涡一样在半空中剧烈旋转”。照片被一本学术期刊收录为封面。
“这是发生在我们国家大地上、由中国摄影师拍摄的最完整的一个超级单体的风暴,” 北京大学物理学院大气与海洋科学系教授孟智勇提到,在她讲授的中尺度动力学的课上,以前大多用国外摄影师拍摄的照片。“所以我们从现在开始,我们的课堂上,就可以有我们自己国家的风暴,还是我们00后的摄影师拍出来的风暴照片。”
因风暴而产生的其他气象也被追风者记录者。刘屹靖的相机里出现过云砧下的乳状云,雨幡和闪电同时出现,风暴崩塌后出现的火烧乳状云等。
他们并不是国内最早一批实地追风的人。“台风论坛”是国内最大的气象爱好者聚集地,9万多名气象爱好者在里面发布了350多万个帖子。有气象爱好者为了追风暴,跟单位请假,坐中巴车去追,有的不会专业摄影,没有记录下来。苏镝坷在那里完成了气象知识的启蒙。然而与美国数以万计的追风者相比,国内像他们一样的追风者还是很小一波人。
除了风暴,苏镝坷也追过洪水、寒潮、沙尘暴。这些花费都是他从日常生活费里抠出来的,他觉得他们拍摄的作品“商业价值比较低,却有更多的社会价值。”
去年5月14日,苏镝坷在雷达图上发现武汉上空出现鲜红色“勾状回波”。他在B站上发布一条预警,提醒武汉地区的人们注意这种“非常凶险的天气系统”,可能会出现破坏力强的龙卷风。“这不是玩笑!”
8个小时候后,武汉市蔡甸区突发9级龙卷风,有多名人员受伤。“突然意识到气象爱好者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他写道,“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提醒身边的人,哪怕能够多传播一人,也许就能在重大气象灾害来时帮助他们避开潜在的风险。”
苏镝坷筹划的一部关于追风者和风暴的纪录电影正在进行中。在他看来,自己和同伴的每一次追风,都是在记录历史。他很喜欢的一句话叫“永远不要停止追击”,“我相信这也是很多气象爱好者的态度。”
在追击“烟花”之前,他和同伴特地去了位于浙江宁波市象山县的八一大台风纪念碑。八一大台风代表了我国登陆台风灾害的极限。1956年8月1日,5612号超强台风“温黛”在浙江省象山县南庄乡登陆。登陆时,它的最大风速每秒70米,相当于19级以上台风。台风引发了海啸。短短的几十分钟,南庄平原一片汪洋,看不到任何陆地,7万多幢房屋被吞噬,12个村庄全毁,共造成超过5000人遇难。
“我们希望能够尽绵薄之力帮助人们躲避灾难,减少损失”,苏镝坷说,“如果我们的存在,能够帮助到更多人及时获得潜在的灾害信息,哪怕多一个人,我觉得我们这个群体的存在就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