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接到邻居的通知,梁炎平就开始往家赶。
这个62岁的湖北人在西安打工,租住在南三环附近的南里王村。2021年12月21日,他和工友出门干了半天活儿,下午3点多,邻居打来电话说,“要封村了”。
梁炎平是搞装修的,业主家所在的中环国际小区,离南里王村只有4公里。他骑电动车,路上已经看到村子被绿色铁皮围挡住。抵达村口后,他被执勤的民警告知,“村子不让进,也不让出。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这一天是冬至,截至24时,西安市共划定了封控区229个,管控区76个,封控16万人,管控68.5万人。
梁炎平和工友没处可去,不得不返回工作地点。那是一套新房,刚整完地面和墙面,没有暖气、热水、灶具或任何家具。装修公司征得业主同意,给他们送来4条被子。
第二天,12月22日,西安发布通知,23日0时起,“全市小区(村)、单位实行封闭式管理”。通知发布的当天,大量市民涌入超市、便利店抢购食品。
和梁炎平一样,很多人暂时无法回家了。吃饭这件小事,成了最大的事。在西安美术学院附近,一家小厨房开始给滞留的考研学生送饭。在西安红会医院,医护人员组织起来,把饭送到无法出院的患者病房。蔬菜供应紧张的时候,不少小区组织了物资交换群,“土豆挂在门把手上,等会儿再开门时,变成了两个西红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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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起作决定的那个时刻,梁炎平说:“要是回来晚了,这边再一封,我们不就睡在马路上了。”
他在西安工作了26年,没有其他落脚点。工作的场所,成了他和工友临时的依靠。
梁炎平开始意识到,自己之前对疫情的估计太乐观了。此前几天,他曾听说村里有了确诊病例,防疫人员穿着防护服,上了村子里的一户人家的门。他也曾目睹,那家人所在的巷子竖起了围挡,不允许进出。但在当时,这些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我们该扫码扫码,该干活儿干活儿”。
他没更详细了解的情况是,12月19日,西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通报称,南里王村一位24岁的女性确诊新冠肺炎,21日,和她同楼居住的一位30岁男性也被通报确诊,南里王村升级为中风险地区。
梁炎平记得,他们住进中环国际小区时,小区里便利店商品还比较齐全,“方便面、面包、火腿肠、鹌鹑蛋、鸡腿、鸭腿都还有”。到了22日,他发现周围已经很难找到营业的餐馆。装修公司经理跑了好几个地方,给他们带了饭菜,“晚上他说,我也出不来了,我们只能各管各的”。
中环国际小区很快也进入封闭状态,“可以上下楼,不能出小区”,梁炎平开始了隔离生活。屋里地面冰冷,他和工友把装修用的木工板抬进朝南的主卧,铺上公司送来的被子,搭了个简易的地铺。
这不是梁炎平第一次经历隔离的生活。2020年春节,他回湖北天门老家过年,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居家隔离。和那次相比,这一次他少了很多焦虑。让梁炎平苦恼的是,由于小区封闭仓促,他们没有携带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身上都要臭了”。
主卧有15平方米,有大大的落地窗。梁炎平每天会从这里往下看。刚开始,他还能看到路上有私家车和公交车,渐渐地,路上既没有车也没有人了,“干净得很”。外卖也都停了,“送不进来,下了单马上就取消了”。
吃饭,成了他的头等大事。
2022年元旦前,一条抖音短视频在关心西安疫情的人群中传递。画面中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羞涩地解释,自己来考西安美术学院的研究生,暂时走不了,没饭吃了。拍摄画面者是位女性,在视频中,她热情地表示,来我们这里吃吧,每天都可以来。
那位女性是西安德善厨房的一位工作人员。这家公益厨房地处西安肿瘤医院和西安交大一附院附近,平日里有需要的病患家属可以来做饭,“炒一个菜2元,米饭1元管饱”。
本轮疫情管控升级后,德善厨房的发起人许凯想,很多外地患者和家属租住在医院附近的城中村里,不少房屋没有灶具、炊具,“他们更需要那顿饭”。
他当时还没有想到,西安美院也在附近,城中村里还生活着另一个群体——考研学生。
许凯曾经学过画画,他看到自己的一位美术老师发出求助信息,有考美院的学生滞留西安,封在城中村里,没有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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惦记着“让他们吃上饭”,许凯的德善厨房“火力全开”了。志愿者每天准备1000多份热饭,免费送给支援西安的救护车队、负责社区核酸检测的医务人员、附近城中村里滞留的外地就医者和考研学生,大厨来自一家五星级酒店。大锅里,翻腾着面片、蔬菜、肉丸子和热汤,许凯的合伙人开车送饭,他则每天两次,拎着几十份烩面、麻食(一种西安面食)等走路送到城中村里。
送饭时他了解到,学生来自全国各地,有陕北的,也有内蒙古呼伦贝尔的、河南郑州的、河北石家庄的。他还认识了一位乳腺癌患者,这位女士在吃到他送来的饭之前,已经吃了十几天方便面。
——红烧牛肉、麻辣牛肉、西红柿炖牛肉……这些硬菜的名称后加一个“面”字,正是梁炎平和工友的口粮。屋里只有一只电水壶,没有炊具和餐具,梁炎平和工友买了3箱桶装方便面,一开始还能换着口味吃。
后来,小区的便利店里,方便面也没有了,物业卖给他们一箱。“我还想弄一点咸菜、榨菜,都没了,看见有一袋酸豆角就赶紧拿上。”梁炎平回忆。
截至发稿,梁炎平和工友已经吃了60多桶方便面。他们想尽办法吃出不一样的滋味,比如这顿不放香料,下顿不放油包,再下一顿不放盐包,“调料少一种口味就有差别”。因为没吃蔬菜,梁炎平20多天只有几次大便。
他和工友找到小区物业寻求帮助,经理告诉他,“有什么困难尽量找我们”。他的第一个请求就是想吃点别的。有时核酸采样时间长,物业会给防疫人员订饭。元旦那天,经理也帮他们多订了一份。那是一份炒米饭,梁炎平“风卷残云”地吃完了。
“一份香肠丁炒饭,配菜是蒜苗和洋葱。”梁炎平把那份炒饭记得清清楚楚,“我是湖北人,确实好久没吃米饭了,实在受不了。”
那天和妻子视频通话时,他“报喜”:“我今天终于吃上米饭了,特别香,你们别担心。”一个多月前,妻子回了湖北老家,担心他过得不好,每天要打视频电话看他。20多天过去,他花白的胡子已经长过了领口。
梁炎平看新闻发现,吃饭问题不光是他自己的问题,城市实行封闭管控后,很多居民家都出现物资短缺的情况。后来,各个社区开始配送粮油和蔬菜水果。他每天透过窗户看,小区今天有没有人送进来物资,送的什么东西,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们用得上的。他记得,2021年12月28日,有车拉着蔬菜进小区,“萝卜、白菜还有好几个馍,99元一袋”。元旦那天,政府送来免费菜,小区居民每户凭卡领一袋,“有萝卜、白菜,还有青菜,必须得弄熟,我们就没要”。
梁炎平每天都和同住在南里王村的朋友联络。朋友告诉他:“外面有人拉菜进去卖,就是价格稍稍贵了一点,一棵白菜卖到了30元。”
根据最初的疫情防控措施,西安多家医院停诊,医护人员则留在院内值守。康鑫是西安红会医院运动医学科医生,也是医院志愿者服务队队长。这家知名的外科医院有40多个病区,在院患者600多人,加上陪同和医护,每天每餐需要1000多份餐食,全靠医护志愿者运送。但在作为外科医生的康鑫看来,还有一类事,比吃饭更加紧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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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日下午6点,康鑫接到朋友的求助微信,称邻居张成(化名)急需医生帮助。
张成所在的小区位于雁塔区东仪路,已经封闭管控。不到一个小时前,张成躺在床上休息,被儿子当成“蹦蹦床”踩了,膝盖“当时就感觉跑偏了”。
张成试着拨打“120”,得知就诊需要“社区安排”。按照当时西安发布的就诊流程,居住在封控区的张成需要联系社区工作人员预约定点医院后,再由街道安排专用转运车“点对点”就医。情况紧急,他通过微信,联系上了康鑫。
收到伤者发来的微信图片,康鑫看到,张成左腿的膝盖已经偏到身体外侧。“髌骨脱位。”这位医生很快作出诊断。在红会医院,他平均每个月都要急会诊很多这种髌骨脱位的患者。
他拨通张成的视频电话,在充分告知各种预后情况的前提下,指导他的家人,“通过手法复位,能解决他目前最要紧的问题”。康鑫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张成的情况不是非常紧急,不一定非要到医院处理,自己远程指导,也许能把转运救护车这些公共资源让给最需要的人。
视频接通了。康鑫让张成的儿子拿着手机,把摄像头对准膝盖部位,然后指挥张成父亲“哪个指头下压,哪个指头要发力,按着腿往哪个角度使劲,往哪个方向抬”。康鑫回忆,老人不懂专业的医学知识,但“能狠得下心听指挥”。一分多钟以后,张成膝盖的“绞索”状态解除了。
康鑫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自己并不是红会医院唯一一个远程帮助封控区病人的。在自家小区的业主群里,运动诊疗中心主任郑江也收到了求助:“郑主任,我娃胳膊脱臼了,您能不能来帮忙看一下。”
一直坚守在医院的郑江拉来一位科室医生当模特,找来另一位医生拍下一段19秒的手法复位视频,告诉患儿母亲,听到弹响声就可以了。母亲对照视频操作,很快成功复位了孩子的胳膊,郑江在群里收到一片“大拇哥”。
比起没饭吃,梁炎平更害怕生病。刚刷完墙的房间格外潮湿,但他和工友甚至不敢开窗通风,“现在还好,万一感个冒也没地方治,吃药也没地方买,更难受了”。
寒冬腊月的西安,平均气温在0摄氏度左右,到了晚上还会降到零下。屋里没通暖气,两个男人睡在一起,“抱团取暖”。两个人不仅是工友,租住在南里王村时也是邻居,这让这段“同居时光”少了几分尴尬。闲着没事,他们会聊一聊老家的情况,盘算着工地上还有哪些活儿没做,哪几个地方的工钱没有收回来,还有多少工人的工资没发下去。
晚上6点,天一黑,屋里的温度就直线下降,两人冷得钻进被窝,一直挨到10点,“犯困了,手机往边上一撇就睡着了”。这些天来,早上不到5点,梁炎平就会被冻醒,在被子里来回翻腾,直到8点起床。
早上,他要下楼到小区里排队接受核酸检测采样,最初每两天做一次,28日开始变成了每天一次。“做完上来刷一会手机,中午吃完饭,再继续刷手机,刷到5点再吃饭,吃完饭就去躺着刷手机,直到睡觉。”年过花甲的他正在经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日子,与往常不同,新闻成了他每天的必需品。“前一天疫情是个什么情况,会不会得到扭转。”他期盼着能在手机屏幕里看到,“什么时候能回去,尽快结束这种生活。”
所有人都抱着相似的期待,为了那一天早点到来,许多人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德善厨房成了“力量的中转站”。一位台湾同胞捐赠了1万元;一家武汉的心理诊所捐赠了几千元,一所武汉的幼儿园义卖了孩子们的画,捐了1000多元;一位武汉微光救援队队员4天两趟开车往返西安,送来物资;一名执行任务还能出入厨具市场的西安警官,联合同事捐赠了一个猛火大灶;一位路边的保安买来馒头;而一个坐救护车到医院给孩子取药的父亲则专程赶来,把一沓百元人民币塞到许凯手上,让他“能买多少(菜)买多少”。
“哥,那你是谁,你是谁嘛?!”许凯推不掉这份心意,追着那位父亲跑,用陕西方言大声问。
“额是……额是……”男人语塞,一边跑一边急忙道,“额是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