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墙绘进村

解放日报  |  2021-10-17作者:郑子愚

西头营村民与尚勤杰在绘制中的九色鹿墙绘前合影。

尚勤杰正在为墙绘添加细节。均 郑子愚 摄

今年5月的一天,尚勤杰正在河南辉县小屯村的一面墙壁上绘制国潮图案时,手机响了。手指上沾满了颜料,他小心翼翼拎出手机一看,是外交部新闻司司长兼发言人华春莹在推特上介绍了自己的故事:一个中国涂鸦艺术家到家乡河南,将普通的乡村变成了童话世界。还没来得及和身边人分享,他一个趔趄,顺势用手抵住墙,可这一下,手指脱臼了。


国潮图案、动漫角色全部被画在农村的院墙上,一个普通中原小村庄焕然一新。这个给墙以颜色瞧瞧的青年火了,2018年才脱贫摘帽的河南辉县小屯村成了网红村,慕名来打卡的游客络绎不绝。


养伤的这段时间给了尚勤杰难得的假期,也给了他思考的机会。村子热了,“打卡”的游客来了,但新鲜感一过,游客便散了,一切又恢复到过去。这些年,像小屯村这样,一度各领风骚的网红村庄不在少数,但持续红下去的却寥寥无几。新农村当然需要新点子,但让新点子生根、开花、结果的土壤更难得。最初进村时,尚勤杰只是把自己看作一个画工;如今完成墙绘走出村子,他思考的问题已经远远超越了绘画。


农村里有了国潮墙绘


尚勤杰从小喜欢画画。父母翻开他的课本,书页上赫然画着几个奥特曼,常常让他们哭笑不得。


高中时,父亲把他揪到工地上搬砖,借此督促儿子好好念书。正值青春期的尚勤杰很叛逆,没干几天就离开了。不久之后,他接到电话,父亲在打工时闪了腰,进了医院。“原来人真的很脆弱。”也是从那之后,尚勤杰在长辈眼里转了性,也再一次提起画笔。


尚勤杰作为一名美术生考入大学后,碰上导师正在做乡村墙绘的项目,他报名加入。当时的图案大多以山水、农耕为主题,寓意丰收和美好生活。尚勤杰萌发了一个念头:为什么农村的墙上不能画动漫呢?比如奥特曼。老师却说:“农村墙绘必须符合实际情况,动漫这类东西,村民们显然不可能接受。”


尚勤杰没有打消“把动漫带进村,打造梦幻村子”的想法,念头反而在他心里扎了根。


毕业后,尚勤杰去了北京从事美术教育培训。培训班里的学生多以升学为目的,他告诉学生,要画自己喜欢的事物,享受绘画的过程。这和机构的想法相左,他干得并不顺心。


2019年,尚勤杰和几个朋友受邀到家乡的一个村子——河南辉县小屯村里搞墙绘。村里的农民企业家袁文要求尚勤杰一行人画一些森林、农耕的图案,以装点新建的乡村研学基地。可画着画着,袁文发现如果只有研学基地外围的一两面墙有墙绘,显得单薄,倒不如让尚勤杰把整条街都画了,再后来,范围扩大到整个小屯村。


室外墙绘是个苦差。夏天,尚勤杰顶着烈日,皮肤晒得黝黑;冬天,则要多穿几件厚衣服才能开工,冻住的颜料还得用火烤化。冬夜难熬,他要盖上三层被子才能入睡。“虽然冷,但棉被裹着一腔热血。”尚勤杰说。他画画的时候,总穿着国潮卫衣,因为被颜料点缀,这件五彩斑斓的衣服干脆成了他的工服,手上、脸上也沾满了颜料,洗衣服成了画画以外最麻烦的事情。


横亘于眼前的还有现实问题。来小屯村前,他一个月工资最高有三四万元,而袁文能给的报酬不多,有时尚勤杰得倒贴点材料费。朋友们因收入锐减、疫情等原因陆陆续续离开了小屯村,尚勤杰想过无数次——画完这幅就走,因为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画画的人里最没出息的”。


袁文为了留住尚勤杰,主动提出“随便画”,只要设计稿让自己看一眼就行。“那就画动漫、国潮!”尚勤杰留下了。


之后一段时间里,尚勤杰在村里大大小小的墙壁上画上了自己喜欢的墙绘。从耳熟能详的漫画形象,到国潮风格的凤凰、醒狮、哪吒,都跃然于墙上,小屯村国潮墙绘街诞生了,尚勤杰绘出了梦想中的乐园。


他偶尔会把墙绘作品发布到短视频平台以做记录。2020年10月,电影《我和我的家乡》上映。其中沈腾饰演的马亮放弃前往俄罗斯美术教育的最高学府列宾美院的就读机会,转而扎根农村,助力美化乡村。尚勤杰有感而发拍了一段短视频,他希望小屯村火。不过对于火这事儿,尚勤杰没有底气,这段视频最终以私密的形式发布。


小屯村火得突然。2020年11月,他将完成的哪吒墙绘发上了短视频平台,第二天收获数万点赞,当地媒体也发现了变美的小屯村。巧的是,报道发布的那一天,一同上热搜的还有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理塘县的20岁藏族小伙丁真,因为暴晒而有着和丁真一样肤色的尚勤杰在热度上略逊一筹,他也笑侃自己和丁真同日出道。


2021年5月,华春莹通过社交媒体发文为尚勤杰点赞。那一天,尚勤杰因为高兴过头,弄伤了手。


回家养伤的尚勤杰和父母有了共处的时间。得知儿子被点赞后,最开心的是母亲。她是沈腾的粉丝之一,让儿子通过直播和沈腾连个麦。尚勤杰不答应,他不想“消费”自己。父亲告诫:“不要忘记为什么开始这条路。”这点醒了尚勤杰,他想用墙绘装点更多的村子。


墙绘村2.0


今年9月下旬,河北承德西头营村辗转请到了尚勤杰。从河南辉县赶往承德,尚勤杰开了十多个小时的车。“你离开河南去河北,岂不是离开家乡了?”有人问。尚勤杰只以微笑回应。


西头营村是冀东北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自然村,人口不到2000,由于缺乏产业支撑,村里的青壮年外出打工,老人和孩子留守。村里的房子、院墙都是用红砖砌成,光秃秃的,远看毫不起眼。白天,老人们围坐村口聊天是村里唯一的喧嚣;天一黑,老人和孩子早早休息,村里鲜有亮灯的地方。


农民企业家包利国是西头营村的能人,他想让自己从小待到大的村子也焕发出新的面貌。村干部李如意听说墙绘后,第一反应是上网检索。这是一种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兴起的街头艺术,可是图案奇形怪状,李如意直呼看不懂,“这真的能让村子火起来?”小屯村的成功又是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的,村里人最终同意在红砖墙上水泥、涂白漆、做墙绘,让村子改头换面。


村民李忠的家就在村口。新修的村道正对着他的家门。道路修好前,李忠把家门开到了屋子的另一侧。因为在当地,大道正对家门是犯了“穿心箭”的忌讳。新修道路可以让家门换个方向,村里墙上出现新潮的绘画也有忌讳——家门口有“小人”。


村里通过公益组织请来了尚勤杰和画师们。从村外请了人来美化村庄,可还是有村民不让画,这可把李如意愁坏了。他数次拜访村道上的每一户人家,跟他们说了美化村庄的大计。上门的时候,他拟了说辞:这些是有名有姓有出处的动漫形象,是年轻人儿时的集体回忆,靠这些能吸引来村里参观的人。终于,村民们被说动了。


等门修缮结束后,李忠赶了一波村里的时尚。墙绘前,李忠看了设计稿,是国产动漫中的金鱼造型,他欣然接受。现在,他的院墙是以蓝色为底,一条金鱼在墙上畅游的图案。在李忠家门的对面,是一条画着各种“小人”的街道。其中有一个是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中的“无脸男”,他全身黑色,头戴一个白色面具,在年轻人中有着很高的人气。可是村里的老人哪里知道这些,只觉得这个形象就是个妖怪。


村委干部、画师们跟村民讲了其中的故事,这个“无脸男”在一定程度上是“财神”的象征,为了让村民能保留下这个形象,画师给“无脸男”加了个腰带,意为腰缠万贯。


尚勤杰发现,从西头营村同意让漫画进村,再到漫画上墙,似曾相识的情景都在小屯村上演过。他认为,可以试着找到年轻人兴趣和村里人观念的平衡点。这次来到西头营村,他要在村民李俊辰老人的院墙上画一幅墙绘,主题是向日葵花田。他把乳胶漆混入蓝色色浆制成颜料,用滚筒大肆铺出天色,接着用黄色、橙色、绿色勾勒数百朵向日葵,潇洒而一气呵成的姿势引得村民驻足围观,不出3天,一幅墙绘便完成了。


画完之后,李俊辰慢慢踱出来,看到院墙的新模样,咧嘴笑出了声。尚勤杰收拾画材的时候,李俊辰塞了一包烟给他,还说:“没啥东西能招待,这个你一定得收下。”村民们的感谢是质朴的,尚勤杰笑着接纳了。


有一次,尚勤杰在村道上走,村民知道他是来画画的,直接问他能否到家中住两晚,顺便画上一幅墙绘。大多数的村民都和李俊辰一样,从开始的疑虑到后来的欢迎。


随着墙绘增多,村里人愈加兴奋。城里的娃娃不习惯旱厕,村里就一人捐了10元,筹备为来村里画画的人重建厕所的资金。这也不光为了来村里画画的人。未来,等西头营村火起来了,来村里的人多了,厕所也能用得上。


村民很期待:要是村里经常来人,小小村子里多几个小餐馆和民宿,热热闹闹的,多好!村口聊天的老人们多了个话题:村里有两条小河,自从村里来了画画的人,原本枯水的河,现在河水涨起来了。“水有财的寓意。”村里人都这么想。


可复制其他网红村的创意,能不能让西头营村火起来?谁也不知道。


“先文化注入,再用产业带动经济。”包利国对村子的未来充满信心。西头营村有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河北承德本身就是旅游城市,有避暑山庄、围场等旅游景点,西头营村附近还有温泉,交通和已经火起来的小屯村比也方便很多。包利国很自信,每每讲述自己的设想时总会手舞足蹈。他还邀请了有留学经历的规划师,计划能通过重新规划和附近的村子产生联动。为了和其他的墙绘村不同,他们还设计了一堵婚纱墙,最开始打卡的是村里的老人,他们重新穿上婚纱在墙前合影。


李如意对村子的振兴有着自己的理解。“最关键的是人。”他担心的是西头营村的实际情况留不住人。他想留住的是两拨人:一是来村里画画的人,他们年轻、有创意,愿意为“乡村振兴”添砖加瓦,但是西头营村又有什么资本满足他们对现实的需求?二是未来可能会来村里参观的人,仅仅依靠墙绘最多能让他们驻足半天,留不下他们也意味着经济起不来。


眼下,他坚持这条难走的路。“好走的都是下坡路。”他为自己打气。


留不住的人


小屯村并不是第一个因为墙绘而火的村。在小屯村之前,浙江王家岭村、四川茅香艺村、江西三联村等十多个村庄都曾借助这类独特的视觉空间设计而“出圈”,吸引游客光顾,而如今它们之中不少渐渐褪去了昔日光彩。这说明如果火起来的村庄缺少可持续发展的核心产业,留不住游客,也很难逃过“花无百日红”的结局。


刚过去的国庆假期,小屯村每天都会迎来两三千名游客,袁文要忙活到晚上10时送走村里最后的一批客人才有闲暇。


但小屯村已然降温了。袁文说,今年初才是小屯村的高光时刻。慕名而来的人把打卡小屯村的视频发布在短视频平台上,都能获得大量点赞、评论,接着一传十,十传百,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参观。网络上,关于小屯村的视频每天会有过亿的播放量。人潮汹涌的时候,每天超过70辆大巴满载游客到村口,光是停车就要排到村口2000米开外。这个无人机飞到200米高就能俯拍全貌的小村子每天会接待三四万人,游客们摩肩接踵。村民们有了致富经。过去,村里只有一个小超市,如今为了满足游客们的需求,村民新开了便利店,还有的支起了小吃摊、买了供游客乘坐的小火车。有些村民在节假日几天的利润比种地一年的收入还多。


村子必须面对的问题并未有明显的改善——游客打卡即来即走,前后不过几个小时。想要进一步发展文旅,就得想办法留住人。从年初的日客流到现在的日客流减少,袁文将此归于两个原因:一个是7月底的暴雨,还有一个是因为正逢农忙时节,村民们无暇顾及游客。


为了留人,村里集资建了“光影世界”等灯光秀吸引游客。未来,袁文计划根据游客的兴趣,不定期地邀请尚勤杰到小屯村更新墙绘,以期游客能够源源不断地光顾小屯村。村民们也期盼尚勤杰留在村子里,因为到目前为止,流量都集中在尚勤杰的短视频账号上,村里没有另一个能与之媲美的流量载体。尚勤杰发一条短视频就能带来流量。


在村子里画画时,尚勤杰偶尔会去村民家里蹭饭,村民也从最初的疑虑转变为主动照顾这个美化村庄的小伙,他们之间有着很深的情谊。不过,这份情到眼下让他有点压力。有粉丝是冲着尚勤杰来的。有人特地一早从福建厦门乘坐飞机到河南郑州,再从郑州坐一个多小时的车至小屯村,就为了能在村里看到正在画画的尚勤杰,并和他合一张影。事毕,此人在村里逛了一会儿,就走了。不少热门打卡视频上写道“一个人改变家乡”“一个人带动一个村的GDP”。在很多游客眼里,这个村子的美化与热度完全出自尚勤杰一人之手。“这有点过头了。”他心里五味杂陈。


尚勤杰也不知道自己能火多久,他把自己定位为一个“草根”,而草根网红的例子就有不少。他想像丁真一样,用自己的流量真真实实地为家乡谋点福利。他也告诫自己,有些人爆红之后,就带来流量,他们会开始直播、带货等等,主动或被动地走上追逐利益的路,唯独没有做好最初的事情。他不愿意带货,偶尔的直播也是和自己的粉丝们聊聊天。


聊天中,他也和粉丝们聊过未来的打算——小屯村还剩几幅墙绘需要画完,接着到其他村子里继续画墙绘。他自我要求:不能和小屯村雷同,而是画一些新鲜的,比如电影主题。他正在和一个村子接洽,这个村子是一个坐落在黄河边上的小村子,他想把黄河文化搬上墙。如果不火了呢?“那就回家当老师。”


过去的路不是一个人走出来的,未来的路也一样。村子火起来之后,尚勤杰感觉到了小屯村的明显变化。村里为了迎接客流,正在翻新一条村道,已接近完工。村容村貌也较之前干净了许多。尚勤杰觉得,小屯村可以尝试走出一条自己的路,而不是一条单纯依靠“流量”的路。

责任编辑:李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