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我的巴比伦恋人》导演周楠:喜剧是我安身立命的东西

澎湃新闻  |  2021-10-16作者:杨偲婷

导演周楠和编剧翦以玟是认识多年的好友,2016年,翦以玟跟周楠说,手上有个特别好玩、实验性很强的项目,想找他合作,周楠很愉快地答应了,“对我来说去尝试新的体量,新的题材都是个很好玩的事儿”。这便有了后来的《我的巴比伦恋人》。

网剧《我的巴比伦恋人》是个气质独特的项目,疯狂的“沙雕”喜剧外壳里,包裹了一个内核苦涩的女性成长故事。不管从主题、内容、调性、阵容等方方面面来看,它都是目前中小体量国产剧集中,相当罕见的作品。

《我的巴比伦恋人》海报

周楠自认为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比如做一个PPT,可能他一晚上会爬起来无数次去改,这个地方页码没校对,那个地方字体觉得不行,这里是有衬线还是没衬线更好......所以在作品的整个创作过程中,周楠也沉迷于细节,“有时候就会被问到:你做这东西有必要吗?你会不会把精力放错地方了?但我自己的创作灵感和信心,是来源于这些细节的。”

项目初始,周楠得到的关键词是做一个“性喜剧”,但剧本迭代数次后,到正式筹拍,已和一开始的设想全然不同。在原本做“性喜剧”的想法被放弃之前,原故事已经吸引到了凤小岳来参演,而主创们也希望保留之前那组“王子公主和普通女孩”的三角人物关系,此刻,周楠奇奇怪怪的怪点子,一个接一个,全都是从细碎的小点生发:

“我们就想,是不是可以做一个混血王子。我想到我有一个好朋友,她从小喜欢周杰伦,我就想,要不我们做个不太靠谱的王子,叫司马杰伦,后来才变成慕容杰伦,那慕容杰伦就有一个好朋友叫欧阳文山,形成一对‘璧人’。当有了杰伦有了文山,我就想起朋友推荐我听的第一首周杰伦的歌里的歌词。于是我一拍脑门,我说咱们要不要做一个古巴比伦王子穿越到当代的故事?”

《我的巴比伦恋人》人物关系图

然后,团队在创想过程中发现,大家几乎有一个共同的记忆:“谁小时候没写过小说,谁小时候写的小说不羞耻?就像那些地摊文学一样,它夹杂着我们年少时对爱和欲望非常粗浅、但又非常纯洁的理解。”终于,《我的巴比伦恋人》的雏形形成了——12岁时写的“中二羞耻”小说,在长大后变成了现实:古巴比伦王子来到了普通都市女孩的身边。

让“童话”落入“市井”

但这个天马行空的故事要如何落地?其中涉及古巴比伦的内容和人物,能否执行得令人信服,非常关键。在这方面,周楠认为,制作方工夫影业的掌舵人陈国富导演,给了这个项目很大的帮助。“古巴比伦到底应该用什么样的形式和篇幅去展现,陈导会问,你们的古巴比伦是要实拍吗?你们的古巴比伦人是什么样的?”

对此,周楠心里有初步想法,剧中角色姜蕙真设定是个川剧演员,“我当时就想,用非常舞台化的方式,将古巴比伦的内容用抽象化、极具造型感的方式放上舞台呈现。”而这个方式,当然不如实景呈现那么能给人带来身临其境的感觉。“陈导鼓励我们,你就去做真实的古巴比伦不就好了。”

《我的巴比伦恋人》杀青照,当时剧名叫《Ai在西元前》

周楠豁然开朗,决定“想尽办法节省经费,省出来的钱去把古巴比伦部分尽我们所能,做得足够让人接受和信服,提升一个中等体量项目整体的调性和质感”。他说起此前在日本了解到的一件事:日本有很多房地产,一座大厦四个角上的公寓卖得特别贵,但一层中间的房子就便宜,“它的商业逻辑,其实是用四角上风景特别好的公寓的昂贵,补贴中间普通的民房,所以普通收入的家庭也可以买到他们想要的房子,而有钱人就买角落上的‘奢侈品’。我觉得这是个值得参考的商业模式。”

《我的巴比伦恋人》剧照,凤小岳 饰 慕容杰伦,卜冠今 饰 陈美如

而陈国富还提出一个问题:剧中古巴比伦的人物对话说什么,说英语吗?周楠去查了古巴比伦的语言,发现有研究古巴比伦阿卡德语的学者。“我也稍微关注了下两点:第一,阿卡德语有没有大舌音小舌音,因为这种音很多演员未经系统训练发不出来的;第二,阿卡德语是不是能完整满足我们的台词翻译需求。发现没有问题后,我们又很幸运地找到了北大一位研究两河流域文明和语言的学者,有幸请他来为我们进行台词翻译和演员培训。”因此,在这个看似“荒诞无稽”的故事中,观众听到的每一句“古巴比伦语言”,都是经过专家翻译和校对过的,真实的阿卡德语。

小时候,周楠的父母,让他读了大量的古典诗词,他认为,这无形中帮助了他发展视觉和影像方面的想象力。“古典诗词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在用最简短的文字,或多或少地描述一个可视化的意境。这让我对于影像、空间,或者一个故事所发生的情境的想象,会有很多精准的可能性。”

《我的巴比伦恋人》将主要拍摄地定在了重庆。在周楠看来,重庆这座城市,本身有岁月斑驳、市井气的一面,同时也有魔幻的、戏剧性的一面,能为故事提供一个有趣的质感。“你想一个古巴比伦王子,在重庆的市井里,去做一些事情,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冲突。如果我们换一个思路,故事发生在北上广,它固然看上去光鲜亮丽,但它缺乏了那种很原乡很吊诡的东西,它就很难形成,中国的市井文化与古巴比伦文明之间的一种矛盾效果。当古巴比伦人来到现实,这已经离观众很远了,如果我们再给出一个梦幻般的现代都市,那实在是太远了。”

《我的巴比伦恋人》剧照,重庆的市井气

苦涩内核来自“掏心窝子”

“很多年前遇到过一位好莱坞的电影前辈,他看过我拍的一些短片后,说了一句对我未来影响很大的话,他说他发现,其实我所有的喜剧都特别悲伤。”这让周楠对自己的创作有所反思。“我拍的所有喜剧,都包含了一些也许是自我怜悯,也许是怜悯别人的悲伤情绪在。”而在《我的巴比伦恋人》中,这一点悲伤,也有所体现。

“12岁的自己用纯洁美好的爱情憧憬,治愈了24岁的自己,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但我们要找到:为什么需要被治愈?她究竟受了什么样的创伤?创伤的细节是什么?”而这些细节要构筑得足够坚实,周楠认为,主要靠编剧“掏心窝子。

“我跟编剧很熟,我知道这些话,很多是她内心涓涓流淌的一种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情感,她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捧了出来。”虽然故事讲的是一个小女孩成长中所受到的创伤,但作为男性的周楠也被深深打动,剧本经过了数次修改,周楠说一次在去外景的路上,收到编剧发来的一场戏,那时他正在爬山,然而手机上看着剧本,竟然让他大哭起来,于是哭着跟编剧说:“我现在哭得爬不动山了怎么办?”

《我的巴比伦恋人》的小演员们,图片来自该剧制片人朱墨的同名微博

前面“奢侈品补贴必需品”的概念,周楠觉得也可以用在剧本创作上,“我们每个人的人生经历太有限了,我不知道一个创作者一辈子究竟能有多少次掏心掏肺,但我觉得每一次的‘掏’,都是一个作品非常奢侈的环节。虽然我是男性,但我还是被编剧书写的女性故事打动,感觉一字一句戳进我的心里。”周楠认为,正是因为编剧提供了这么好的文本,才让全剧组义无反顾地投入全部的时间精力去做这个故事。“它不仅仅是‘奢侈品’,它像是一场赌局,编剧拿出一个‘奢侈品’压上面了,我们当然就要压上另一个‘奢侈品’。”

对于导演和编剧的合作,周楠坦言,在创作过程中,二者肯定会有无数的冲突。“可能作为编剧来说,他(她)认为我的文字已经传达了我要传达的一切,但导演可能觉得还不足够,或者二者反过来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导演觉得我已经把你的剧本拍得不错了,编剧却觉得你拍的是什么东西?”周楠认为,二者要达成默契,需要一起考虑清楚:在从文本转化为影像的过程中,一脉相承的那些东西是留下了哪些而放弃了哪些?而放弃的那些是为了更好地留下什么?

《我的巴比伦恋人》剧照

“翻译界有个概念叫做‘信雅达’,我觉得导演去拍摄一个剧本的过程,也是一种‘翻译’的过程,最好的翻译是什么样子?它一定是能帮助两个在文化上隔绝的人,建立起最深入的连接。换句话说,编剧和观众之间的连接,编剧和演员之间的连接,编剧和全剧组工作人员的连接都是由导演来建立,某种意义上,导演是‘翻译’,是技术活,那我们如何用成本可控的情况下,用‘信雅达’的方式,实现这件事情?那导演要做的,首先是足够尊重和理解编剧,而反过来,我当然也希望编剧能理解导演,因为导演有时候,当然会希望在一个故事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达,如果导演在故事里,都不去完成一个自己认同的表达,我觉得那可能只是在干一个行活。”

导演去寻找“表达”的时候,不是说“藏私货”,“因为有时候我只需要找到共鸣感就够了。”但在过程中,一方面导演要说服编剧,说服演员,然后和大家一起用故事去“说服”观众,周楠表示,“在这个过程中,其实也特别期待编剧的理解,甚至编剧的多几分辛劳,因为有时候‘这场戏能不能重写’,这几个字真的好难说出口,但一旦说出口,的确是因为我们要用最小的牺牲,来换取最大的胜利。”

喜剧是一道沟通的桥梁

2011年,周楠在湖南卫视播出的一档名为《我要拍电影》的“青年导演选秀”综艺中,夺得冠军,那时他在节目中限时创作的几个短片里,就展露了对于喜剧内容的创作天赋。

周楠说起他的父亲是位特别有幽默感的人,“他喜欢讲笑话,全家人都特别喜欢他,我也会因此觉得有幽默感是一件很值得效仿、很值得被尊重的事情,能让别人开心,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想做个有趣的人。包括参加比赛的时候,为什么全都做喜剧,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发现,喜剧是我安身立命的东西。”

《我的巴比伦恋人》剧照

在《我的巴比伦恋人》中,周楠几乎将他的喜剧天赋尽情挥洒,“而来自编剧,演员,剪辑包括整个创制作方面的各位同仁,都有帮我把喜剧方面那一点点创作,保护得特别好。”

周楠认为,在喜剧创作的过程中,不同导演对喜剧的理解会有微妙的不同,喜剧也有其多样的分类,对于演员来说,喜剧创作是一个相对比较痛苦的找寻过程。“因为要保证很多细小的节奏感,很多微妙的特异性是否足够准确。而作为喜剧,导演会给演员很多非常规的表演指导,演员基本不能用自己的体验去表达。”

另外,喜剧表演也需要演员放掉自己习惯的状态和方式。“比如凤小岳,他在现场拍摄时,已经找到了很多网友讨论的那种‘大狗狗’的状态,他就给了我们一个非常好的表演底子,这时候作为导演,我只是在做锦上添花的事情;像卜冠今,她在这个剧里也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只考虑表演是否找到了支点。这一点上,很感激各位演员对我有那么深的信任,可以让我在喜剧方面发挥得更多一些。”

周楠也提到,在这部戏之前,他拍的所有喜剧都是自己剪辑,“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剪辑老师剪出来,比我自己剪的还要好,因为我们遇到了刘勇杰,一位很出色的剪辑师,他在剪辑过程中,又再次提升了我们喜剧部分的浓度和调性。”

《我的巴比伦恋人》剧照

“喜剧有时候真要放到观众面前的时候,你才知道好笑不好笑。”周楠说道,“而且,一个人在屏幕前冷静观看,一个人打开弹幕观看,一群人围在屏幕看,一群人被关在影院里观看,不同观赏场景,大家对于喜剧感受的阈值,也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分毫之差,也能让喜剧的精度失准。很幸运的是,观众很保护我们,他们带着一种很好的期待去看待这个有点实验性的作品。”

“喜剧不仅是类型,更应该被作为元素来看,它应该能为更多的类型作品服务。”周楠道,“比如谍战剧、爱情片也会有好玩的喜剧元素,甚至恐怖片都可以带着喜剧来做。喜剧,其实是一座在观众与影片之间建立深度联系的桥梁,它会让你放下戒备,让你带着很多的善意去接受一个故事,去主动理解作者想传达的东西。”

对于《我的巴比伦恋人》,周楠表示:“从每一个创制作环节,到观众的理解接纳,这一切像是,我往水里扔了一个小小的石头,然后我听见了清亮的响声,我看见了一圈圈漂亮的涟漪,最后我看到它落下了清澈的湖底,一切与我期待的一致,这是喜剧创作者的幸运。”

责任编辑:李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