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夏布》作者、川农大教授张强:千年夏布是一份民族记忆、文化符号|封面专访

封面新闻  |  2021-10-02作者:张杰 刘可欣

2021年8月,四川农业大学张强教授利用业余时间历时6年拍摄、考证并撰写的图文摄影集《中国夏布》,由中国纺织出版社出版。该书以其研究型摄影和对夏布全面而专业记录、思考,引发业内人士高度肯定以及广大读者的热情关注。如今,张强对夏布的追踪摄影、研究、思考,依然没有停止。

他说,《中国夏布》这本书只是过去6年拍摄夏布的一个阶段性成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夏布的现状肯定还会发生更多变化。可能有的地方夏布会找到方法恢复生机,而有的地方夏布可能会彻底消失。这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或好或坏,都值得记录。“所以我会继续关注、拍摄、研究夏布,对这本书的内容进行补充、修订。”

近日,封面新闻记者来到川农大校园内,在张强的办公室里,对他进行了采访。对于从遥远历史深处走来的夏布,他不光赤忱记录、研究热情,还对夏布作为手工艺产品,在当下社会生产、现代生活中的位置,也有非常深入、卓有见地的思考见解。

张强

记录夏布,有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感

封面新闻:最开始是怎么想到要将夏布作为您摄影的题材的?有怎样的契机?

张强:完全出于偶然。2015年,我决定告别此前重点做的风光摄影,开始寻找另外的摄影方向。2015年9月,在温江的非遗博览园里,我发现夏布织造技艺,虽然是已获批的1372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但当时却还非常缺乏全面的文字影像记录,于是决定将夏布作为自己重点拍摄的选题。一开始我主要想记录夏布的传统技艺和现状。但是随着拍摄的深入,我发现夏布这个拍摄对象很特殊,而且对夏布的研究都非常少,这让我对夏布的历史和现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于是在拍摄之余我还花费更多时间在对夏布历史的考证上。而且,夏布与我所从事的农业研究关系密切。夏布的原料是苎麻,织造夏布,首先涉及苎麻的栽培、原料的处理等等。

夏布折扇

封面新闻:在过去几年全国多处去拍摄、考证、研究夏布的过程中,最大的感受是怎样的?

张强:感到一种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感。2017年,在江西双林,我在赣东北与闽浙西交界的信江边的一个小村庄,找到一个废弃已久的夏布洞,并费力还原了洞中织布的场景,进行拍摄记录。2018年暑假,为了补充测量夏布洞的相关数据,千里迢迢再次来到那里。此时主人已经出于安全原因填埋了这个绝无仅有的夏布洞。当我在湖南浏阳拍摄下94岁的夏布传承人梁文义老人的影像资料,一个月后得知他已不幸离世。

2017年6月,在重庆荣昌,我拍摄了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颜坤吉老人。两年后,他也去世了。同样在湖南高坪,同样的窗前床旁,仅仅一年多时间,曾经的织机已悄然消失。沉重的现实不时提醒我,如果我们再不抓紧,很多工作就来不及了。

还有就是,做夏布相关的研究人员,圈子很小。真正对夏布做专业论文研究的,很少。屈指可数。比起丝绸等更华丽的材质,夏布还是不太容易受到重视,学界专业研究少。

张强摄影

封面新闻:在您看来,对夏布这种事物,我们应该抱有怎样的态度是最合适的?对于夏布的发展,当下我们最应该做些什么?

张强:要想使古老的夏布技艺得以传承,夏布产业得以生存和发展,我认为学要一个系统工程,包括产业规划、政策扶持、资金投入、产品开发等多方面。此外,要有品牌打造和电商平台建设意识,利用网络和新媒体构建宣传、营销渠道。地方政府进行重视和扶持,帮助形成相对集中的苎麻原料基地和夏布产业园,建立融夏布生产、文化传承、技艺体验与休闲旅游的新业态等等。

但我也想提醒一点,首先我们要在观念上弄清楚一点:人类生产进入机器大工业时代后,手工夏布整体性萎缩,这有其科技发展的必然性。而且在整体优越性、舒适度上,棉或者丝绸的确要超过麻。如果试图想要大规模恢复夏布生产,或者让夏布回到曾经担任普罗大众最主要的布料来源的时代,这是不可能的,也完全没必要。

但同时,纵然夏布不可能完全恢复往昔胜景,但我们也不希望苎麻布太过凋零、甚至完全消失。夏布已经是一种民族记忆,文化符号。我们的民族受惠于苎麻布(夏布)几千年,不应该完全将之遗忘、抛弃。我们拍摄、研究、传播夏布,意义在于:一方面记录中华民族历史的一份足迹,留一份文献,另外也是希望呼吁有足够的人能关注夏布,让夏布不至于消亡,充分发挥和利用夏布自身的特点,满足当下人们的物质和审美需求,使之在现代生活中发挥一份独有的光彩。

张强摄影

“需要保护的夏布,就是指用传统工艺用手工织成的苎麻布”

封面新闻:我们都知道,夏布生存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手工生产效率较低。有人可能会想问:那为什么不研发技术,用机器代替手工生产夏布呢?对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张强:在苎麻处理,后期深加工等环节,对手工织出的夏布再进行漂白、染色、整形,这些技术都是非常值得而且应该深入研发,提升的。但是在核心的生产过程“织布”这道工序中,手工还是不可替的。因为机器批量生产出来的麻织品,跟手工织出来的夏布,由于制作过程有着根本性差异,所以出来的结果根本就不是一个事物。如果将手工换成机器自动化进行大规模生产,那就不叫夏布,而只能叫麻织品。麻织品有它自己的优点,生产效率也高,但无法完全替代传统手工工艺织出来的夏布。所以,我们通常说的,需要保护的夏布,就是指用传统工艺用手工织成的苎麻布。

提高夏布的附加值,是夏布未来重点发展方向

封面新闻: 毕业于北京服装学院的年轻人易洪波,创立了一个专注于夏布的品牌——夏木,重点为高端服装设计师服务。他认为,作为一种本土、古老的织物,夏布天然带着东方的特质,这或许能给中国的服装设计带来新的可能性。还有一些年轻人在做一些跟夏布相关的文创。对手工织出的夏布进行漂白、染色、整形,做成各种布垫和窗帘、茶具、沙发的装饰布,以及门帘、墙布,夏布杯垫,香包、团扇、绘画布等等,在网上售卖都还挺受欢迎。

据您观察、研究、思考所得,可以从哪几个方面具体着手,让夏布发挥它自己的特色,从而在现代社会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张强:扩展夏布的应用特别是高端产品的研发,提高夏布的附加值,是夏布未来要重点发展的方向。我们来看日韩这两个国家,很有值得借鉴之处。在日本,街上的很多店招都是夏布材质,比如靛蓝色夏布,上面做了靶染,就是用刻版和模具将需要的部分脱色,再染上自己的图案,还有将原色夏布印上自己店铺的文字。很有特色和美感。

夏布洞(张强摄影)

封面新闻:从《中国夏布》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现在我们国内专职从事夏布生产的年轻人非常少。夏布已经出现了严重的人才传承断层。为什么年轻人不愿意从事这个工作?

张强:我想,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这个行业的经济效益太差,也就是说,生产出来的夏布经济附加值太低。我们国内的夏布生产者主要是生产夏布布胚,然后出口日韩。但我们自己进行后期深加工、美学设计能力不够。只有提升夏布后期工艺和美学设计,将古老织物融入当下日常,让夏布从业者获得足够的经济附加值,才能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加入到夏布这个行业当中。还有就是,在浮躁、匆忙的社会节奏中,能耐得住寂寞,对传统工艺真正感兴趣的匠人精神,也是非常需要的。

封面新闻:在进行夏布摄影、研究的5年多时间,你结识了多位非遗传承人和一批执着于复兴夏布传统工艺和传承夏布文化的人士。你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夏布的希望吗?

张强:是的。比如致力于织出“世上最好最精细的夏布”的“闲云夏布”、致力于通过夏布等非遗助力精准脱贫和乡村振兴的女企业家綦涛、四川大竹苎麻推广站的陈世斌校友、中国农科院麻类遗传改良团队首席科学家朱爱国研究员、江西宜春农科所高海军所长、湖北咸宁农科院苎麻所汪红武所长,四川非遗保护中心周祥生主任、东华大学廖江波博士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帮助打捞夏布、推广夏布。《中国夏布》出版后,也得到很多读者的积极反馈,都是很好的苗头。

被艺术加工后的夏布布条

博物馆收藏的苎麻布残片很少展陈

封面新闻:《中国夏布》这本书的参考文献名单上有大量考古和服饰的专著,比如包括《中国纺织科学技术史》《棉麻纺织史话》《中国古代纺织史稿》《中国植棉史考证》《元代植棉研究》 《中国古代纺织与印染》 《纺织考古》以及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在内的大量学术资料。您这已经远远不仅仅是对夏布进行摄影,而是一种不亚于纺织史专业人士的深入研究。在这个过程中,是不是遇到很多困难?

张强:是的。夏布作为一种麻织物,和其他纺织物一样,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极难保存下来,所以早期的葛麻遗物极为罕见。与此同时,长期以来,考古界通常看重对古代丝织品的研究,对其他材质的纺织品往往留意不足。由于它们质地平凡,不精致华美,考古发掘报告往往只作略述,而不记载其具体细节,所以实物甚至图片资料也不多见,这给今天研究夏布等麻类纺织品带来极大困难。我到全国各地的博物馆去找相关的文物及资料。由于苎麻布残片这些文物往往没什么观赏性,所以很多博物馆就算有相关收藏,也往往没陈列出来。要经过允许去人家库房里找来看,也遇到很多困难。比我专门去到湖北一家博物馆,费尽一番周折之后,才看到一些珍贵的夏布文物。

2017年暑假我去北大图书馆,为了寻觅一套连国家图书馆都未见收藏的39卷的《西域文物考古全集》,管理员大概是见我索取的图书太多太重,终于同意我进入主馆书库。北大图书馆书库的空调似乎也不太好,进去一会,就大汗淋漓,但我还是舍不得这难得的机会,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把北大图书馆主馆那些为数也并不太多的陈旧发黄的相关图书资料都翻了一遍,这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张强

封面新闻:从您的书中,我们得知,您利用多种古籍全文数据库,详尽地检索考察了夏布一词的由来,终于找到确定的证据证明“夏布”一词起源于元代,纠正了权威教科书关于夏布起源的论断。

张强:研究纺织史,不能不提到陈维稷主编的《中国纺织科学技术史》(古代部分)一书。 这是我国第一部全面记录古代纺织科技发展过程、特点和规律的专著,也是纺织考古研究的成果汇集。该书认为“夏布是比较精细的苎麻布……夏布的名称则始见于清代文献”。但是,问题在于,在数据库出现之前,要考证一些名称提法始见于何朝何代的何种文献,必须逐一阅读这些古籍。过去的研究者,恐怕能阅读的古籍量不过几十乃至几百册而已。中国的古籍究竟有多少?至今仍然是个难以准确回答的“历史之迷”。好在我们现在有了不少能够进行全文检索的古代文献数据库。比如《中国基本古籍库》,据称是目前全球最大的中文古籍数字出版物,也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历代典籍总汇。利用这个数据库及其《中国方志库》《中国谱牒库》《中国丛书库》《中国类书库》《中国俗文库》等子库,检索结果表明,“夏布”这一词最早出现于元朝,在明清时期被大量使用。

用内容为摄影赋能 记录、研究夏布仍将继续

封面新闻:《中国夏布》里收录了您的大量的夏布摄影作品。当我们翻阅的时候,最大的感受是,这已经远远超过了摄影,更多的是一种历史记录。所以有人称您这是“研究型摄影”,是审美与学术的牵手。您如何看?

张强:如今摄影于我而言,是一种记录和研究手段。我以前拍了很多自然风光,也有过玩技术、拼设备的阶段。但后来我发现,这种做摄影对我来说,意义和价值不太大。我想通过摄影做一些更深的事情。在当下,摄影工具普遍提高的状况下,大家技术也不相上下,要做出真正不一样的摄影,必须要给摄影赋能。

几年前,《中国国家地理》摄影师马宏杰出版了他用了整整12年时间跟踪记录河南新野的耍猴人游走全国卖艺求生的各种离奇遭遇的摄影文图集《最后的耍猴人》。这本书最震撼我的不是某张具体的照片,而是作者特殊的选题、可怕的时间长度以及他对选定题材的执着态度。我想,我也要做这种方向的摄影。

封面新闻:拍摄夏布,其实跟您的本职工作关系不大,出发点是纯属兴趣和爱好,对吧?

张强:对,完全是出于自己兴趣的自发行为。不是冲着要完成一个课题项目的目的。正是因为出于自己真实的兴趣和爱好,动力就特别足,而且没有按时完成课题的时间压迫,心态也很从容。不过,随着《中国夏布》由中国纺织出版社正式出版出书,得到很多人的关注。不排除以后去申请课题继续深化研究的可能。

封面新闻:您现在担任四川农业大学党委副书记,工作肯定很繁忙。是怎么挤出时间来做这个事情的?要完成这个选题,主要靠业余时间,还是有相当的难度和挑战性。

张强:说起来有点令人感慨:我全国到处跑着追拍夏布的那几年,恰好是我本职工作最忙的时候。那几年我一个人肩负的至少是两个人的工作量。周末和假期时间经常也在工作。我是在节假日周末,去川渝湘赣寻觅值得拍摄的夏布相关内容的。现在我工作没有以前那么忙了,反而做的事情不比以前多。由此可见,人只要愿意干好一件事,跟忙不忙关系不大,主要还是看,决心和兴趣大不大。时间终究是可以挤的。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有条件去做这件事情,我认为这就是一个人能感到幸福的两个条件。我很幸运,拍夏布就满足这两条,给了我幸福和充实。

封面新闻:在找到夏布这个很有意义的拍摄、考证主题之后,您还会有其他的主题拍摄计划吗?

张强:苎麻、丝绸、棉布,一直是中国的最基本最重要的纺织物。如果可能,我还想继续拍摄和研究棉布在中国的起源及发展过程。但还需要找到一个切入点,也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

责任编辑:李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