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颐和园,《红楼梦》故事彩绘。视觉中国供图
黛玉进贾府时有多大?最近读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个“重要问题”,而过去几乎从未想过,黛玉的形象,始终就是宝玉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个样子: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那一回书里并没有直接的交代,只有“年貌虽小”等语,但究竟小到什么程度呢?周汝昌说她六岁,初时不信,再把原书前后翻过,她果然只有六岁!
《新证》第六章《红楼纪历》,根据书中前后线索考证,“八十回原书自宝玉降生,至此(第八十回)为止,计共十五年;前六年乃序引性质,正写者整九年间之情节”。所以,宝黛初会时宝玉七岁,黛玉六岁,到第八十回宝玉十五岁,黛玉十四岁。
但还是感觉不对劲儿,觉得黛玉不该那么小,总应有十三四岁才行。我还想辩一辩(除另注,引语均据程乙本):
其一,看样貌。同一回写差不多大小的贾府三春,迎春“肌肤微丰,身材合中……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俨然大姑娘了;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文彩精华,见之忘俗”,这话也似不该用在小女孩身上;只是到了更小的惜春,才说“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如果黛玉六岁,而探春小于黛玉,则最多五六岁,惜春更小,算四五岁吧,如何四五岁的惜春便“身量未足,形容尚小”,而五六岁的探春却已“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了呢?
其二,听声口。黛玉见过贾母,便随邢夫人去见大舅舅贾赦。邢夫人苦留吃饭,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黛玉固然有良好家教,且随贾雨村念了一年书,但如此举止言谈,恐也非六岁女孩可有。
其三,参别人。书中交代,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又极老”。且不说十岁的雪雁“一团孩气”,而六岁的黛玉“通身气派”偏就如上那般,单说王嬷嬷在“鬓发如银的老母”贾太君(按汝昌先生所考,贾母那年应为七十二岁)眼里既已“极老”,年龄恐怕至少在六十几岁以上,若黛玉此刻六岁,那王嬷做奶娘时已经五十大几岁了。姑且不管生理上可能性的大小,仕宦大家给孩子找奶娘,自然应选年青壮健的,怎么会找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呢?
到底是雪芹先生写错了,还是汝昌先生读错了呢?
其实二公都没有错。这样一部大书,人物众多,情节纷纭,自然要有一个时间之轴,雪芹先生按时间之轴来安排情节,汝昌先生按情节来推算时间之轴。
《红楼梦》的故事情节按时间演进,而人物形象性情却早已“定格”,并未严格“与时俱进”。书中主要人物,都是一出场时交代其形象,而此后冬去春来、花开花落,却绝少提到他们有什么改变。特别是作者寄寓无限情思的宝黛,“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其形象虽历千古而不变。雪芹先生根本就没有想过六岁的黛玉应是个什么样子,林黛玉,在他和宝玉的心中眼中,一开始便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第四十五回黛玉自己说“我长了今年十五岁”,以我的阅读记忆,这是黛玉唯一的一次自报年龄。妄揣开来,这未必不是雪芹先生的一个“为难”或者“狡猾”处:按情节,黛玉不得不六岁进贾府,而按艺术构思,她却不得不是花季少女,明知“不合”,只好含糊了。
将六七岁男童女童写成一副翩翩少年、花季少女的样子,这样处理会不会影响作品的逻辑严谨性与艺术可信性呢?
完全不会。
宝黛故事,可以是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也可以是转瞬间的南柯一梦。他们不仅形象不变,心理性情也自始不变。宝玉就算长到一百岁,也还是会斥“仕途经济”为“禄蠹”;黛玉就算长到一百岁,也绝说不出让宝玉“入家塾”“中乡魁”那些“混账话”的。正是“读腐了书”的高鹗之辈,无意续貂甚至有意篡改,在后四十回里试图改变这部书的尖锐批判性质。这一点,汝昌先生屡屡论及,批得痛快。
《红楼梦》人物的年龄,或许还真未必那么“相合”,不同版本也容易在这个问题上生异。黛玉之父林如海,程乙本前面说他“年已四十”,后边自道“年将半百”,程甲本则分别是“年已五十”“年已半百”。
清乾嘉间周春著《阅红楼梦随笔》,算得上最早研究《红楼梦》的学者,说“究之总是半真半假,悟此方可阅此书”,此正是雪芹先生所谓“假语村言”。读这部大书,不可处处看得太“实”,太“实”往往流于“死”。黛玉六岁进贾府,这是研究者的结论,阅读欣赏者若是心中存了个“六岁小黛玉”的影子,便恐不免有唐突颦卿、亵渎妃子之嫌了。
立翁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