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松向左 越野赛向右

21条生命敲响的警钟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  2021-05-25作者: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梁璇 郭剑

    2021年5月23日,景泰县黄河石林景区内的救援车辆。视觉中国供图

    2018年5月20日,2018首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暨首届黄河石林马拉松赛起跑。视觉中国供图

    随着救援宣告结束,5月22日在甘肃省白银市举办的2021(第四届)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遇难人数定格在21人。

    “教训十分沉痛。”如此重大的赛事安全事故已经超出单纯的“体育”范围,国家体育总局5月23日晚连夜紧急召开“全国体育系统加强赛事安全管理工作会议”,今天上午,全国体育系统各单项运动协会全部开展赛事安全风险评估。

    172人参赛,21人遇难。根据通报,比赛日中午短时内“局地突降冰雹、冻雨,并伴有大风,气温骤降”,突如其来的灾害天气,是21名参赛者遇难的重要原因。

    风如刀割 选手只着短袖短裤

    “我们是上午9点出发的,起跑时就是大风。”5月22日,河南跑者张小涛注意到,比赛还未开始时,“很多人的帽子都被吹跑了。”他未曾想到,几个小时后,很多家庭也被这阵风吹散了。

    突发“灾难性天气”发生在比赛日中午,位置大约在赛道的20公里-31公里处。张小涛行进在第一集团,他在社交媒体上回忆,前20公里情况都很正常,到达CP2(第二个打卡点——记者注)之后,风雨已经开始侵袭。

    张小涛超越了一位叫黄关军的选手,“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摆了摆手,意思就是听不见,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听障人士。”黄关军是残运会冠军,但此时,“他状态已经开始不好了。”与张小涛配速相近的是来自贵州的吴攀荣,“到达半山腰后他开始全身发抖,说话都开始哆嗦,我看他状态不好,就用胳膊挽着他一起。后来的记忆我也有点模糊,可能是风太大、路太滑,我们慢慢分开了,搀着走我们都要摔倒。”

    越往上风雨越大,到半山腰时雨里开始夹杂冰雹,不停往脸上砸,“我眼睛开始模糊了,看不清路。”张小涛摔了不下10跤,肢体开始僵硬,直到又一次摔倒后,他无法起身,趁还有意识,他拿出保温毯披上、拿出GPS定位器按了SOS,之后便陷入2小时40多分钟的昏迷。他倒下的地方是33公里处。

    在张小涛前面还有中国超马纪录保持者梁晶等3名选手,“后来得知他们都不幸遇难了。”如果不是一位牧羊人恰巧经过,把他抬入窑洞中救助,张小涛可能也很难成为前6名中唯一的幸存者。

    发现梁晶时,资深跑者林傲(化名)“两腿发软,不敢相信”。熟悉地形的林傲跟随当地消防队参与救援,5月22日晚上七八点,天色已经渐暗,他们在赛道CP3附近草甸上发现了一位已经无意识的参赛者,“衣服和长相都很像梁晶,但他没戴眼镜,而且在救援前他们已经听说梁晶到终点了。”林傲心存侥幸,“按梁晶的水平,肯定到终点了。”可经再三确认,眼前的就是跑友圈里被誉为“梁神”的梁晶。

    不久前的江南100英里赛事中,这位安徽90后小伙儿刚打破赛道纪录并夺冠。此时,他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双腿有擦破,“很可能是摔下去了。”林傲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透露,将梁晶等其他选手从CP3转运至CP4,多是50厘米宽的小道,8公里左右的路程,大概抬了三四个小时,救援人员将参赛者遗体集中安放到一个窑洞里,当晚他参与救援的4人中,有3名被救人不幸遇难。

    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的赛道,林傲已经跑过3次,“今年鬼使神差没有参赛”,但关注赛事的他很快得到了赛道出现意外的消息,他第一时间拨打119报警,自己也作为向导参与救援。县城离黄河石林大约90公里,他当天下午5点多抵达现场进山。

    “赛道整体爬升不大,约3000米以内的累计爬升,和其他百公里越野赛相比确实较低;另,赛道难度低,属于基本都能跑起来的高速赛道。”据参加了本次赛事的资深跑友“流落南方”介绍,黄河石林赛道最难的部分是从CP2到CP3,8公里距离,爬升1000米,很多路段陡峭,多是石头与砂土混合的路况,“选手们需要手脚并用往上爬,这里是摩托车都上不去的,所以CP3不提供任何补给,这意味着,即便到达山顶,也没有可补充的食物、饮水。热水更是妄想,暴露的山体,更无处可休息,且无法在此处退赛。还要坚持到CP4。”

    “现场情况不乐观,尤其CP2-CP3赛段。”抵达现场后,林傲得到消息,已经有参赛者没有生命体征。按照部署,林傲跟随的救援队从CP3开始搜救,搜救现场气温很低,“上山前,就听说很多选手失温。”他穿着两件抓绒衣,但走到一半,还是冷得不行,又披上消防队员的作战服,“风刮在身上像刀割一样,但我们发现选手时,基本都是短袖短裤。”

    “流落南方”记得当时彻骨的寒,“风裹挟着雨点打到脸上,像密集的子弹打过来一样,真疼。眼镜被雨水糊住,眼睛在强风密雨下也睁不开,只能眯着缝儿,视线受到严重影响。”再往后,“发现十根手指都没有感觉了,把手指放嘴里含着,感觉含了很久,但手指仍然无感觉,同时觉得舌头也冰凉了”,这时,他果断决定退赛,下山。在他看来,突发的极端天气,不证明比赛本身糟糕,但后续的救援,就是对组委会的考验了,“事实上,这是对白银市甚至更高层面的一场应急大考”。

    “当时山上下雨,风达到七八级,周围的山全是光秃秃的,没地方躲避,大家把保温毯拿出来,很快保温毯就被风吹碎了,大家只能围在一起,抱团取暖。”另一位参赛选手毛树智记得,“因为出现极端天气时,大部分比赛者都在山上,山上没有补给点,车辆无法到达,救援只能徒步。当时大风还把路标吹没了,很多人都走错路,失联了,因为救援难度大,所以进行得比较缓慢。”

    赛后,她对红星新闻表示,主办方此前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准备不足,前三届比赛都是热天,所以他们考虑的都是防中暑防晒的问题,没有想到防寒。事发后,救援人员有限,不得不找其他救援力量。这些因素累加在一起,导致了这次悲剧。

    一场12.2%死亡率的比赛

    脱了衣服、盖上被子,和火保持一定距离慢慢烘烤。加上张小涛,牧羊人朱克铭救助了6名选手。失温,几乎是这次选手们遇险的统一症状。

    失温是什么?当人体热量流失大于热量补给,造成人体核心区温度降低,从而产生的心理或生理现象。温度、湿度和风力影响是导致失温的最常见因素。国家体育总局运动医学研究所副主任医师高璨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在山地越野赛中,由于存在一定的海拔,以及山区局部环境的多变,潜在的运动风险要比城市马拉松更多。比如,海拔略高的缺氧表现、山地路面不平造成骨折等运动损伤,以及遇到恶劣天气后的各种风险,“其中,失温属于严重的运动风险,因为失温状态如果持续,会危及生命。”

    “当人的核心体温为35摄氏度,就会有失温征兆,发抖;33摄氏度,接近体表温度,持续发抖;31摄氏度则大脑无意识,只对刺激有反应;到了30摄氏度就会失去意识、昏迷;而28摄氏度则意味着死亡。”高璨认为,在本次事件中,除了外界环境因素恶劣、选手长距离行走体力不支外,选手衣服单薄、保暖装备不足,同时缺乏自救知识都是导致失温的原因。

    “在甘肃比赛,冲锋衣竟然不是强制装备!穿个短袖就让上山,这是主办方的最大问题。”事故发生后,有业内人士指出问题所在。

    记者注意到,在《2021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赛事手册》中,强制装备保暖装备仅有“救生毯”一项,“冲锋衣”、“保暖内衣”、“急救包”均为建议装备。但在2020年9月份举办的上一届比赛中,冲锋衣和保暖内衣还属于强制装备。

    5月底,白银已经入夏,“流落南方”透露,基于前几届的经验,本次冲锋衣的确不在强装范围内,但关于这一点,“几乎没有选手提出异议。”他记得,自己的冲锋衣也装进了转运包,存放到赛道62公里处的CP6换装点,“正常情况下,天黑前能赶到这里。”但他提到,“组委会收集转运包的时间是在赛前一晚,如果是比赛当天早上,可能很多人就会把冲锋衣穿在身上了。”

    冲锋衣等防寒装备没有列入强制装备,且没有进行赛前检查,这是林傲认为“组委会不够专业”的地方,他从2011年开始跑马拉松,从2014年开始参加百公里赛,大部分专业赛事都会在强制装备中列入250克以上冲锋衣、强制药品、救援哨、头灯等装备,并在赛前严格检查,但在他参加过的往届的该项赛事中,几乎没有赛前检查流程,技术会介绍也相对笼统,“还是欠缺经验”。

    对强制装备的检查,有的组委会态度强硬。任先生在国内一家知名赛事公司任职,从2017年开始参与筹办越野赛,他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通常注册前、比赛中都会进行检查,“到了补给点,裁判会看你是否携带指定装备,赛后如果有其他队员拍到了你没有全程携带的照片,也会取消你的成绩。”他表示,即便有时途中的检查会变为抽查,“但也是必要的举措。”

    可这种举措未必能得到跑者的认同。任先生记得,2018年的一场赛事中,一位夺冠的选手在赛后被曝出中间有几个赛段没携带冲锋衣,最终被取消了资格,“当时很多人骂组委会,觉得夏天比赛不需要带冲锋衣。”但依然有主办方坚持,即便在春夏之交的重庆,50公里和100公里组别,冲锋衣依然得列入强制装备中,“有选手会来商量,希望把这个装备免掉,想轻装上阵,但在选手有侥幸心理时,就需要主办方有一些强制性的规范,去保证他们的安全。”

    遗憾的是,这类强制的规范在今年黄河石林的赛道上并不多见。记者注意到,除了冲锋衣移出强装,在赛事报名细则中还注明“选手报名即代表自愿无异议的对自己的参赛资格真实性承担全部责任,赛事组委会将不对选手体检报告及报名资格做审核”。而在任先生看来,赛时,组委会的“强制性”同样存在缺位,“这次比赛CP3没有补给,天气情况出现变化时,就应该在CP2强制选手退赛,跑者跑到第2个打卡点就让他们回去,多少能避免这么严重的悲剧发生。”

    事故发生后,不少业内人士强调,山地马拉松、越野赛和普通城市马拉松不同,距离很长,路线很难,因此“很多成本不能省”。例如,按黄河石林的赛道设计,CP2-CP4之间没有避难点,到了CP3,前进也不是,退赛也不行,而CP3恰恰只是一个打卡点,没有提供补给,“交通不便、没有电,提供补给的成本确实不小,但如果无法提供补给,就应该考虑在线路上进行调整。”此外,“高原天气变化快是事实,做这种比赛必须参考极端天气而不是平均天气”,该项赛事往年没出现事故,有业内人士认为“真可能是运气好”。“做越野赛,气象局、应急、蓝天救援队等都要齐备,急救车、直升机也要提前打好招呼,这些都是成本,但是要花。”

    从城市到山林 致命的“经验主义”

    甘肃白银市景泰县举办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今年已经是第四届了。这项为景区旅游搭设平台的赛事,主办、承办单位涵盖市、县两级政府,执行单位是黄河石林大景区管理委员会、甘肃晟景体育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记者注意到,前两届赛事,主办单位中有中国田径协会,而从2020年第三届赛事起,田协已经不在办赛名单中。

    事故发生后,舆论对“马拉松”颇有微词。熊猫超级山径赛By UTMB总经理、《跑者世界》杂志副总编晏懿有着多年越野跑、山地马拉松参赛和组织经验,他强调:“马拉松、山地马拉松和越野跑是不同的比赛类型,不应就此混淆。”从举办地点来看,马拉松作为路跑运动,多在城市间干道进行;山地马拉松多在城市近郊,而越野赛则多在远离城市的荒野举行。

    另一个认知偏差则是对“强制装备”的误解。“越野跑赛事一般都会提供官方强制装备,但这仅是一种针对顶尖选手的基本参赛需求。”晏懿表示,由此或可窥见主办方将冲锋衣等移出强装的举动,除了受经验主义影响,还有平衡选手参赛体验的考量,尤其是高水平跑者,“怎么在安全和赛事体验间找平衡,太体现办赛者的专业程度了。”

    “一定要记住强制装备就是为水平最好的人所设最低的一个门槛,对普通跑者来说,必须要根据自身情况作出补充,最好能把建议装备都纳入你的装备中。”晏懿发现,国内外越野跑的参与群体有所差异,“国外的越野爱好者,之前可能玩滑雪、山地自行车或其他户外运动,有人甚至没跑过马拉松就开始玩越野了。但国内多是有长期路跑经验的人,从城市赛道转到山林,这一比例比国外高很多。”

    中国境内(不含港澳台地区)举办的马拉松等路跑赛事,从2010年的13场到2019年的1828场,“井喷”之下,经历过阵痛的城市马拉松已趋于完善,越来越多跑者已经熟悉专门封闭的赛道、存完包后轻装上阵、每5公里的补给点等全方位保障,“出现问题,赛道上有医生,想要退赛,收容车就在身后。”资深越野跑者“挡风”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安逸”的环境下,许多跑者“玩腻了”马拉松便开始转战越野跑,但很多人并不具备参加越野跑的能力,“越野是户外运动,要求参加者对危险要有预判能力,遇险要有一定的自救能力。”但他在越野赛场上发现,作为户外标配的GPS,“很多马拉松圈的高手不会用。”

    “挡风”的包里永远有葡萄干、牛肉干、可乐、水、救生毯、压缩比很高的小羽绒服,他发现,放弃装备的参赛者中,很多已经习惯在城市赛道追求PB(个人最好成绩——记者注),马路上的“经验主义”常常让他们在越野跑赛场碰壁。

    “跑步能力之外,还需户外生存等综合能力,希望所有人在参加越野跑时要思考自己是否已具备这些能力。”晏懿表示,“永远多带几件衣服、多准备食物,永远不要把食物和水全都用光,你在户外时,应该是这个样子。”

    专家和跑友呼吁单独审批越野赛

    2014年国务院取消国家体育总局部分体育赛事审批权,2020年国家体育总局正式更新《体育赛事活动管理办法》,表明除国际体育赛事及特殊赛事之外,体育总局一律不再对体育赛事活动进行审批。中国田径协会提供的数据显示,近年来每年全国马拉松及相关赛事数量接近2000场,经过中国田协认证的赛事接近500场(新冠肺炎疫情之前),山地越野跑等极限赛事亦被纳入马拉松赛事序列当中。

    取消赛事审批,让马拉松“飞入寻常百姓家”。2015年,仅在中国田协注册备案的马拉松及相关运动赛事就达到了134场,比2014年增加了83场,150万人次参与赛事,数据比2014年增长了1倍以上。数量增多导致同质化倾向出现,借着东风,以及这项运动在国际上的急速加温,越野赛迅速增长。

    当时,时任国家体育总局田管中心马拉松办公室主任张永良表示,2016年中国田协还将针对中国幅员辽阔的特点开展更多越野跑、山地跑等赛事,“习惯了公路跑的跑友们,可以借鉴国际比赛做一些新的尝试。”但他强调,满足跑者需求的同时,配套安全管理必须跟上。

    对于藏在山林的越野赛,像城市马拉松一样形成一套严格的赛事管控体系,路途漫长。张永良记得,最初督办的一些山地越野赛,“在一些比较缓的山道上举行,主要是便于救护,我们坐在一个山坡上,就可以看到赛道的任何情况,一旦发现有问题,可以及时扑过去。”但他也清楚,在跑者需求的增速面前,这种山地跑不易持久。

    “人命大于天。”对人的生命要心存敬畏。张永良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他经历过中国马拉松的阵痛,赛事蓬勃之初,猝死事件也有发生,马拉松一度令人谈之色变,此后,通过一系列政策出台,赛制改革,城市马拉松逐渐走向正轨。而这次事件对主办方和承办方以及运营公司“狠狠敲响了警钟”,他表示,相关类型赛事须加强严管,应该对50公里以上的山地越野赛加强审批,但不应当对马拉松或越野赛加以否定,“不能一棍子打死”。

    “山地越野赛事一定要从马拉松比赛中单独分出来单独审批,要有专业的越野团队进行路线勘察、进行评级,对危险赛段,必须做好应急预案。”越野跑者齐格(化名)自述,这次事故令他对此类赛事更加望而却步,此前多次糟糕的赛事体验已经让他对越野赛有了更清晰的认识,“绝不同于常见的城市马拉松赛事,山地越野赛属于小众赛事,赛事的运营、服务至今尚未像民众熟悉的普通马拉松赛一样具有‘国际标准’,这让大多数此类赛事充满未知风险。”

    齐格大约从2013年开始接触越野赛,当时赛事寥寥无几,三四年后,“很多人都成了赛事总监”,虽然至今同类赛事已经发展到每周都有,“但信得过的不超过三个品牌,很多有名无实。”

    “目前,国内没有一套完整具有参考性的办赛标准。”晏懿表示,尽管各层级田协、登协都出台过相关赛事管理办法、各赛事机构也有一些经验总结,但条款相对粗放、实际运用很难借鉴。可是在远离城市的地区比赛,比赛时间往往较长,一套严格的赛事管控体系又成为刚需。他认为,借鉴国外现有的赛事体系或是方法之一。

    晏懿相信,这次事故一定会让业内产生调整和沉淀,“什么事情的发展不会总是一直往上,无论业内还是跑者,如果跑得太远,就应当停下来反思一下走过的路,这样才能继续往前跑。”

    本报北京5月24日电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梁璇 郭剑 来源:中国青年报

责任编辑:曹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