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拿着当年的老报纸。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朱娟娟/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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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图:张玉佳 朱娟娟
《第二次握手》
《牧马人》
《芙蓉镇》
《巴山夜雨》
《天云山传奇》
一本书,成就了他,却也让他身陷囹圄;被“内定”死刑之际,同样是这本书,冥冥中又挽救了他的性命。
1963年,初稿写成,他尚不满19岁;历经不断重写,“文革”中诞生的1970年稿,造成全国规模的手抄本流传。1975年,他被捕,4年后获释。1979年,书终于出版。他继续修改,此后一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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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年过去,在湖南的家里,77岁的他通过“喜马拉雅”收听《第二次握手》,仍觉感动。
他叫张扬。作家的一生,与《第二次握手》紧密连结。
2021年3月18日,记者见到张扬。得知记者来自中青报,他伸出右手,与记者握在一起,“我对中青报有特殊的感情。当年,正是因为你们的努力,让我有了‘第二次生命’”。
他头发花白,身材瘦削,言谈间,眉宇间英气不减。他琢磨着,要继续修改,“我对小说封面肖像设计图还不太满意,想让它再完美一点”。
因书入狱
张扬写于青年时代的《第二次握手》,原本是1万多字的短篇小说,名为《浪花》。那时,他尚在长沙读高中。1965年9月,张扬21岁,由于家庭成分原因,他没能升学,来到浏阳县大围山区中岳人民公社插队。
那是僻静的山村,劳作之余,他动手将《浪花》改写成10万字左右的《香山叶正红》。他拿给几个好友看,在大家提议下,又进行多次修改,到1969年,已扩充成20多万字的《归来》。
小说讲述的,是20世纪上半叶,知识分子苏冠兰、丁洁琼、叶玉菡之间的坎坷情感故事——苏冠兰与丁洁琼相爱,但遭苏父反对。丁赴美留学,成为著名核物理学家。苏冠兰在国内成了医学教授,与父亲故友之女叶玉菡成婚。丁回国后,因爱情无望,执意奔赴边疆,后被周恩来总理与苏冠兰夫妇的真诚挽留所感动,留在北京献身科研事业。
彼时,在物质和精神都极度匮乏的中国大地上,“文革”造成的政治肃杀和文艺荒芜,使得人们更加欢迎这部小说所渲染的感情世界。《归来》被知青朋友传抄而出,悄悄流传全国。
流传过程中,还出现了《氢弹之母》《归国》等多种版本。其中一本流传到北京一名工人手中。因封面缺失,这名工人不知小说叫什么名字,就贴了张纸做封面,取名《第二次握手》。
握手,是人们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礼节行为。在小说中,丁洁琼与苏冠兰相恋,命运让他们在情窦初开之际第一次握手;后因时代变迁与家庭阻隔,两人第二次握手,却已是30年之后。此时,苏已成家,丁仍孑然一身。
小说被传抄开后,感染了越来越多的读者。但风暴,旋即席卷而来。
按照当时的标准,《第二次握手》包含了那个时代诸多敏感元素:周恩来、知识分子、爱情、海外关系……连丁洁琼感动众多读者的那句“一个人的一生,应该只有一次爱情,也只能有一次爱情”的表白,也成为“宣扬资产阶级恋爱观”的罪证。
1974年10月,“中央文革小组”成员、主管意识形态的姚文元从一份“内参”上获悉这部小说传抄的情况。姚怒斥,该书“不是一般的坏书”“实际上是搞修正主义,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查一下作者是谁,是怎么搞出来的?必要时可以请公安部门帮助查”。
1975年1月7日,正在浏阳中岳公社当知青的张扬,被戴着手铐押上吉普车,当天押解至湖南省革委会公安局看守所。
与中青报第一次“握手”
在狱中,时年31岁的张扬一直等着被枪决。他的罪状,是“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罪恶严重,“流毒全国”,已被“内定”死刑。
蒙冤之下,他跟狱警对骂,给主审官写《抗议书》,在布片上写《控诉书》;绝食,最久长达14天。但同时,他仍牵挂着自己的小说。他谎称得了痔疮,得到一瓶紫药水当墨水,拿交代问题的纸继续偷偷写;他拿给监狱里的人看,他们都很沉醉。
转眼到了1978年10月。《中国青年报》复刊,报纸相继刊发对电影《望乡》的讨论、《天安门诗抄》等,引发强烈社会反响,每天,都能收到几麻袋读者来信。
文艺副刊编辑顾志成阅读来信时发现,许多团员和青年反映:曾因阅读、传抄《第二次握手》挨批斗受处分;他们极力赞扬这部手抄本小说,要求调查相关情况,为其平反。
湖北宜昌树脂厂工人李谦在信中说,几年前他通过某种“渠道”,读完了这部手抄本小说,“被书中那生动的故事情节和真实的、健康的思想感情深深吸引,它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反动小说’,而是反映了解放后在党的领导下,我国科学工作者为发展祖国的科学事业所作的努力和贡献,书中充满高尚、纯真的爱情……还描写了周总理对繁荣我国科学事业、对科学家的热情关怀、爱护,读后很受鼓舞……”
顾志成回忆起“文革”期间,北京勒令收缴的手抄本中确有一本《第二次握手》。她当即想办法找来一本手抄本连夜读完,发现确如读者来信所说,小说歌颂了新中国成立后回国的科学家,还写了周总理对科学事业和科学家的爱护关心。
顾志成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小说对男女主人公忠贞不渝的爱情描写也深深打动了她。为何这样一部好小说会被打成反动小说?
随即,顾志成四处调查,得知作者张扬被关押在湖南的监狱。她判断,这可能是一宗“四人帮”掌权期间酿成的大冤案。
如果张扬和手抄本都没问题的话,顾志成想在报纸文艺版全文连载这部流传甚广的手抄本。这一设想,得到了部门主任王石与报社领导的支持,以及兄弟单位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响应。
1978年12月15日,顾志成和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邝夏渝来到长沙,调查《第二次握手》手抄本事件。
当时,“文革”结束已有两年。但在湖南,当得知从北京来的顾、邝是为张扬与《第二次握手》而来,有人甚至指责她们,“为反革命说话”。
调查遭到了来自湖南省公安部门等多方面的重重阻碍。
在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顾志成与邝夏渝想办法查看到了张扬案件的起诉书、卷宗。4天后,她们发现,卷宗里疑点重重、漏洞百出。
为拿到第一手证据,顾志成来到张扬插队的山沟调查。从老乡那里,她弄清了所谓“张扬毒死了贫下中农大肥猪”“张扬杀了人”等证明材料,是由“上面”来的人代写的,“他们说张扬写了一本反毛主席的书。谁反毛主席,我们就打倒谁嘛。”贫下中农对来访的记者说。
经过近半个月的调查,她终于查明,所有的证据是在办案人员的授意甚至强迫下制造出来的,那些按手印的村民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就被动员着按了手印。
顾志成庆幸终于找到翻案的充分证据了,但又很担心:案子已拖了4年,张扬现在情况如何?
或许,正是因为《第二次握手》手抄本在当年备受欢迎,在湖南省法院,有一个人友好对待了顾、邝二人——负责审理张扬案件的法官李海初。
从平反出狱到作品公开连载
根据顾志成的了解,早在1976年6月,湖南省公安厅就向省法院起诉,建议从严判处张扬;1977年国庆节前,张扬即被列入要枪毙的名单。
此前,李海初读过《第二次握手》手抄本,他了解这部小说。他总以案件太多为由,悄悄拖延着这个案子的审理工作,直到遇到北京来的顾志成、邝夏渝。
1978年12月31日,顾、邝飞回北京。李海初知道此案的“特殊背景”,顾、邝临走前,他仍难掩忧心:“这案子在湖南可能永远解决不了……”
顾志成答:“湖南解决不了,我们回北京解决!”李疑虑道:“北京……有希望吗?”顾志成满怀信心:“你等着好消息吧!”
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中共中央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此后开始系统清理重大历史是非的拨乱反正,一系列重大冤假错案开始被平反。
1979年1月9日,《中国青年报》在内参《青运情况》上,以《〈第二次握手〉是本好小说 作者张扬应平反出狱》为题,长篇报道了这一冤案全过程。很快,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共中央秘书长兼中宣部部长的胡耀邦闻悉此事。
在听取了中国青年报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汇报后,胡耀邦作出指示:“先写个简洁的书面材料,待我批示后,报社和出版社就可以用电话通知湖南方面,尽快结案放人。”
1979年1月12日,李海初接到了顾志成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中央已认定这是冤案,并很快会通知湖南处理,最近两天湖南会收到中央的指示……”
3天后,湖南省委接到了中央通知,不得不立即批示“放人”。1月18日下午,经过1471天的煎熬,张扬终于走出了监牢。
1月20日,《中国青年报》在头版右上角以《手抄本〈第二次握手〉是本好书》为题发表读者来信,并配发编者按:“写《第二次握手》的青年业余作者张扬同志受到严重迫害,并且株连了许多青年传抄者受到批评处分。对于‘四人帮’造成的这场文字狱,必须全部推翻……”
42年过去,在张扬位于湖南的家里,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报纸,正是1979年1月20日的《中国青年报》。
报纸已泛黄了,张扬珍藏得很好,折叠得整整齐齐,油墨印刷的字迹依旧清晰,“这是第一次报道这个案子的报纸。当时给一个面临‘灭顶之灾’的家庭,带来生命与曙光”。
因书获罪、被捕入狱后,他的妈妈、在北京的舅舅、在长沙的姨妈也被打成“教唆犯”,而遭到株连。
1979年,对张扬来说确实是“特别的一年”。
那年3月10日,中青报刊登《要有胆有识地保护好作品——手抄本小说〈第二次握手〉调查记》,介绍了这本小说广泛传抄的事实和冤狱形成过程,同时指出“有关公安单位不能公正对待这部作品”。
由于在狱中长期挨饿,加上刑罚与精神折磨,出狱时,张扬已身患严重肺病,身体非常衰弱。出狱后,张扬被接到北京结核病医院住院治疗。
从1979年3月中旬至4月底,中青报将《第二次握手》缩编至6万字,每天以四分之一版面的篇幅连载。一度,各大单位的人每天“翘首盼望”《中国青年报》的到来;一些售报点排起长龙,蜂拥前来买报纸的读者,甚至挤破了上海一家邮局的玻璃。
同年7月,25万字的《第二次握手》由中国青年出版社首度出版发行。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大门前,人们排成长队,争相购买。后来,小说还被改编成电影。
与中青报“再握手”
丁玲曾评价,《第二次握手》让人“在冷漠的寒夜里,得到瞬刻的温暖”。1979年之后,其发行量超过400万册。
如今,从公开信息可以看出,当年传抄、阅读《第二次握手》手抄本的读者中,包括了许许多多的青年学生、工人等。
为了这部小说,张扬倾注了毕生心血,多次修改。
对这本书及作家张扬,中青报也始终关注。
2006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将之再版时,中青报记者在长沙专访张扬,刊发《张扬:人永远需要纯真的感情》;2013年1月,张扬在京举办“终极版”签售,中青报再度聚焦,刊发《〈第二次握手〉:从手抄本到终极版》。
2013年4月,中青报在创刊62周年之际,邀请11名报道对象“回家”共忆温暖情缘,张扬即在其中。来到中青报,张扬说,“中青报是我的恩人。正是因为中青报,白发苍苍的我还活着,还在奋斗、在工作。感谢你们!”
在北京海运仓2号,张扬与顾志成再度相见。阔别34年,在访谈席相邻而坐的记者和作家感慨万千。那个时代的暴风骤雨已然平静,两人都已满头白发。
“到今天,距离最初创作这本书,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可那时发生的事,还像在昨天。”2021年3月18日,在作家家中,面对年轻一代的中青报记者,张扬讲起自己与《第二次握手》的历历往事。
张扬是河南长葛人,出生于1944年,在长沙长大。外公是一名天文学家,舅父是化学家,伯父是工程师。他从小喜欢读书。1963年,读高中的他到北京舅父家探亲,了解到科学家科研报国及其间发生的凄美爱情故事。他决定以此开头,写下小说。初稿一个星期就写好了。
“男主人公苏冠兰即以我的舅舅为原型,他是中国医学科学院药物研究所的化学家;他年轻时候的女朋友就是丁洁琼的原型。这位女朋友有一天来找舅舅,不料舅舅已结婚成家……也就是书中开头的场景。”
平反出狱后,张扬创作了长篇小说《金箔》《绝症》,报告文学《谎言重复一千遍》,以及若干杂文,曾担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退休后,他编著了《鲁迅语典》。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朱娟娟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