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质疑“炒作”8年后,写《活着》的余华终于回来了

上观新闻  |  2021-02-23作者:施晨露


  当余华长篇新作《文城》条目出现豆瓣,“想读”人数迅速破千。是的,在上一部长篇《第七天》后时隔8年,余华终于回来了。

  余华是一位写得很慢的作家。《文城》之前,他出版过《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第七天》五部长篇小说。《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之后,读者等了《兄弟》10年,之后又是7年,有了《第七天》。

  “余华最新长篇小说《第七天》”,8年前,这张仅有作者和书名的海报出现在各大书店醒目位置。新作写了什么?不仅余华本人不做回应,出版方新经典文化亦称“绝密”,并透露仅有作者名字的新书征订单半天内预订量已过70万册。

  “一个书名半天征订70万册”,《第七天》一度被质疑为“炒作”,作品出版后收获褒贬亦不一。

  尽管如此,余华仍然是国内最受读者期待的作家之一。

  《文城》写了什么?出版方如此“剧透”——《活着》让我们见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最为感人的友情,《文城》将从不同层面继续挖掘命运这个主题,书写一个人在命运浪涛里的寻找,以及一群人在时代洪流中的选择。余华以时而细腻舒畅、时而勇猛锋利的笔触,夹杂独特的黑色幽默,谱写了一曲荒诞悲怆的关于命运的史诗。

  余华曾这样谈写作:“一个梦,让一个记忆回来了,然后一切都变了。”他的很多作品与记忆有关。由余华本人选定的《文城》封面插画,正是当代艺术家张晓刚的作品《失忆与记忆:男人》。

  在《文城》中,余华继续追寻着一段被历史记忆封存的时光,同时,他突破以往的创作,把故事背景设定在前作少有着墨的年代,上溯至《活着》之前的清末。“从庚子到辛丑,一百二十年前的一幕人生的悲剧烛照映衬着一百二十年后的人类大悲剧。”评论家丁帆感慨于宏大的时空设置,“让我们唯一能够记取的历史遗训就是:无论在任何灾难面前,人类只要人性的底线尚存,真善美终究是会战胜假恶丑的,这才是人‘活着’的真理性,唯有悲剧才能深刻地阐释出这样的人生意蕴。”

  “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余华曾这样说,“我的每一次写作都让我回到南方。我现在叙述里的小镇已经是一个抽象的南方小镇了,是一个心理的暗示,也是一个想象的归宿。”在《文城》中,他不仅书写熟悉与亲切的南方小镇,还描绘种着高粱玉米的黄河北边,展现了更广阔的地理图景。

  目前,《文城》已开启预售,3月3日正式上市。

  《文城》节选

  在溪镇有一个人,他的财产在万亩荡。那是一千多亩肥沃的田地,河的支流犹如繁茂的树根爬满了他的土地,稻谷和麦子、玉米和番薯、棉花和油菜花、芦苇和竹子,还有青草和树木,在他的土地上日出和日落似的此起彼伏,一年四季从不间断,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欣欣向荣。他开设的木器社遐迩闻名,生产的木器林林总总,床桌椅凳衣橱箱匣条案木盆马桶遍布方圆百里人家,还有迎亲的花轿和出殡的棺材,在唢呐队和坐班戏的吹奏鼓乐里跃然而出。

  溪镇通往沈店的陆路上和水路上,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叫林祥福的人,他们都说他是一个大富户。可是有关他的身世来历,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外乡口音里有着浓重的北方腔调,这是他身世的唯一线索,人们由此断定他是由北向南来到溪镇。很多人认为他是十七年前的那场雪冻时来到的,当时他怀抱不满周岁的女儿经常在雪中出现,挨家挨户乞讨奶水。他的样子很像是一头笨拙的白熊,在冰天雪地里不知所措。

  那时候的溪镇,那些哺乳中的女人几乎都见过林祥福,这些当时还年轻的女人有一个共同的记忆:总是在自己的孩子啼哭之时,他来敲门了。她们还记得他当初敲门的情景,仿佛他是在用指甲敲门,轻微响了一声后,就会停顿片刻,然后才是轻微的另一声。她们还能够清晰回忆起这个神态疲惫的男人是如何走进门来的,她们说他的右手总是伸在前面,在张开的手掌上放着一文铜钱。他的一双欲哭无泪的眼睛令人难忘,他总是声音沙哑地说:

  “可怜可怜我的女儿,给她几口奶水。”

  他的嘴唇因为干裂像是翻起的土豆皮,而他伸出的手冻裂以后布满了一条一条暗红的伤痕。他站在他们屋中的时候一动不动,木讷的表情仿佛他远离人间。如果有人递过去一碗热水,他似乎才回到人间,感激的神色从他眼中流露出来。当有人询问他来自何方时,他立刻变得神态迟疑,嘴里轻轻说出“沈店”这两个字。那是溪镇以北六十里路的另一个城镇,那里是水陆交通枢纽,那里的繁华胜过溪镇。

  他们很难相信他的话,他的口音让他们觉得他来自更为遥远的北方。他不愿意吐露自己从何而来,也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身世。与男人们不同,溪镇的女人关心的是婴儿的母亲,当她们询问起孩子的母亲时,他的脸上便会出现茫然的神情,就像是雪冻时的溪镇景色,他的嘴唇合到一起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仿佛她们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

  这就是林祥福留给他们的最初印象,一个身上披戴雪花,头发和胡子遮住脸庞的男人,有着垂柳似的谦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

  有一人知道他不是在那场雪冻时来到的,这个人确信林祥福是在更早之前的龙卷风后出现在溪镇的。这个人名叫陈永良,那时候他在溪镇的西山金矿上当工头,他记得龙卷风过去后的那个早晨,在凄凉的街道上走来这个外乡人,当时陈永良正朝着西山的方向走去,他要去看看龙卷风过后金矿的损坏情况。他是从自己失去屋顶的家中走出来的,然后他看到整个溪镇没有屋顶了;可能是街道的狭窄和房屋的密集,溪镇的树木部分得以幸存下来,饱受摧残之后它们东倒西歪,可是树木都失去了树叶,树叶在龙卷风里追随溪镇的瓦片飞走了,溪镇被剃度了似的成为一个秃顶的城镇。

  林祥福就是在这时候走进溪镇的,他迎着日出的光芒走来,双眼眯缝怀抱一个婴儿,与陈永良迎面而过。当时的林祥福给陈永良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脸上没有那种灾难之后的沮丧表情,反而洋溢着欣慰之色。当陈永良走近了,他站住脚,用浓重的北方口音问:

  “这里是文城吗?”

  这是陈永良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地名,他摇摇头说:

  “这里是溪镇。”

  然后陈永良看见了一双婴儿的眼睛。这个外乡男人表情若有所思,嘴里重复着“溪镇”时,陈永良看见了他怀抱里的女儿,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惊奇地看着四周的一切,她的嘴唇紧紧咬合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使劲,她才能和父亲在一起。

  林祥福留给陈永良的背影是一个庞大的包袱。这是在北方吱哑作响的织布机上织出来的白色粗布,不是南方印上蓝色图案的细布包袱,白色粗布裹起的包袱已经泛黄,而且上面满是污渍。这样庞大的包袱是陈永良从未见过的,在这个北方人魁梧的身后左右摇晃,他仿佛把一个家装在了里面。

责任编辑:沈杰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