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起来，家里的兰花开了，清清淡淡，幽香怡人! 窗外，下起了毛毛细雨，快到清明了。清明要给母亲去上坟，心里便想着，一定要把这兰花带给母亲，再去买一把新鲜的兰花，放在母亲坟头。

　　母亲生前酷爱养花，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是花的世界。院子里和居室内，常年鲜花盛开，香气四溢。记得母亲常养的花，有兰花、刺 梅、月季、芍药、菊花等。在百花当中，兰花是母亲的最爱。

　　多少年来，兰花早已成为人们生活中美好理想和殷切期望的寄托，生儿育女以“兰”为名者，数不胜数，母亲也不例外。母亲有我 们三个女儿，都以“兰”为乳名。大女儿为“文兰”，寓文雅淡然;二女儿为“玉兰”，寓清素如玉;三女儿为“金兰”，寓柔韧如金。我们三姐妹长大一些时，时常受到村人的称赞，有的说：“刘金花(母亲的名字)有三朵花，个个俊俏漂亮，似玉如花。”也有文化人说：“刘金花喜兰爱兰，三个姑娘，都亭亭玉立，高雅如兰。”也有人说：“刘金花的“三兰”名不虚传，耿直善良，清气若兰。”后来人们干脆就称我们三姐妹为“大兰”“二兰”“三兰”。

　　母亲喜兰、爱兰，养兰、育兰，最主要的是倾慕于兰风、兰节， 更注重将兰德、兰操内化为自己的品格气质。“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之不嗅其香，与之具化也。”兰花素有“兰君子”之誉，具有素心高洁、与世无争、不求闻达、不慕荣利的不俗之气。特别是“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缩”“任是无人也自香”的品格，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母亲，也内化成了她时时为别人着想，施恩不图回报，默默奉献爱心的如兰境界。

　　二

　　看着盛开的兰花，便想起了母亲生前的几件事。

　　母亲在世时，常来我家小住几日。我发现，母亲在收拾垃圾时， 总是把能卖钱的东西，比如说纸盒、瓶子、塑料等放在一个袋子里， 把不能卖钱的垃圾，放在另一个袋子里。我问母亲：“妈妈，你这么不怕费事，把垃圾都分着装是为什么呀?”母亲说：“这不方便捡破烂的 人捡去卖钱嘛。要是都混在一起，捡破烂的还得翻半天，我给分出来，也是顺手的事。”母亲很同情捡破烂的人，她说：“捡破烂的人不容易，也是没办法，有办法的人，是不去捡破烂的。要可怜那些穷人，这样做也会有好报的。”我觉得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以后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垃圾分装后再送到垃圾箱里。

　　我家住的楼房北窗外的马路，曾经是一个蔬菜早市儿。一天早晨，母亲从北窗户上，看到一个残疾人躺在马路早市的地上，向熙熙攘攘的行人乞讨。那时母亲正患感冒，头痛发烧，浑身酸痛无力，已经好几天没下楼了。可是看到这个乞讨的人后，就怎么也在家里待不住了。她打开衣柜，拿出外衣，很快地穿上，张罗着下楼。

　　我问母亲：“妈你这么着急去做什么呀?”母亲说：“我给那个乞讨的人送点钱去，太可怜了。”我说：“妈妈，你身体不好，别下楼了， 我替你把钱送去吧!”母亲说：“还是我自己去吧!”

　　我知道妈妈把对人有所帮助，作为自己人生价值的体现。同时，她也是一个心地极其善良的人，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一定要尽其所能，决不袖手旁观。记得前两年，有一次，我和妈妈及女儿去沈阳中街购物。 中午时，我走在前面，去饭店找座位，妈妈和女儿紧跟其后。可是我到了饭店找好了座位，不见妈妈和女儿进来，就出去找。妈妈正跟一个乞讨的老太太聊天。我和她及女儿一起到饭店坐下后，妈妈很是不解地说，现在人怎么这样，一个要饭的老太太，怪可怜的，那么多人从她身边路过，没人给她钱，就我给了她一元钱。怎么能见人不帮呢?人们都是怎么想的呢?这时女儿说：“姥姥，这乞丐里面也有些骗子!”妈妈说：“骗子是少数，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走要饭这一步的。”

　　这次妈妈遇到这样的残疾人，肯定是要帮的。她一步一步地扶着楼梯的栏杆，从三楼走下去，走出楼，走出院子，走到那个乞讨人身 边，亲自把钱送到他手里，又说了一些安慰、鼓励他的话。然后，又一步步地走了回来，心里充满了宽慰。母亲说：“要帮就帮最需要帮助的人。渴时一滴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无。人最渴时，送一滴水就像送甘露一样。人最困难时，给点帮助，就能暖人心肠。”

　　母亲年龄大些来我家小住时，我总是嘱咐她：“妈妈你在我这儿， 不要总想着干活，你得好好休息，别累着。”她答应说：“你放心吧，我累不着，岁数大了，也干不了什么了。”我以为她真是这样。

　　可是过了几天，我突然发现，我家的几个曾经烧黑的锅，都变得明光锃亮了。我惊异地问母亲：“你是什么时候把锅擦出来的呀?”母亲说：“我前几天擦的，也没擦得很干净。”我很是心疼母亲，因为我知道，这几个锅，都是我做饭时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关火，多次把锅烧焦了，黑得已经不见原来的光泽和模样了。我也先后用过几个钟点工，来收拾卫生，可是她们谁也没把锅擦出来，那确实是一件十分艰苦、十分耗时的事情，我也没好意思提这个要求，觉得那样有点难为人家。可是母亲默默地把这件事做了，她究竟用了多少工夫，下了多大力气，她自己永远不会说的!可我心里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对母亲的高尚品质的敬意!

　　三

　　一个人做好事容易，做了好事不张扬不容易;做了好事不但不张扬，还尽量不让人知道就更不容易;一个人做了好事尽量不让人知道，并想办法不让人感觉到是为人做好事，不让人承载感情债，就更难能可贵了。母亲就是这后一种人，她的情操达到了为人忘我的如兰境界。

　　母亲去世后，嫂子说经常梦见婆母，她曾流着眼泪对我说，特别想念母亲，心里老是放不下。她们婆媳之间，之所以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其间有母亲的示范作用，老人家为晚辈做出了榜样;同时，也还因为母亲生前对待儿媳，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关心，而且总是高看一眼，多关照一分。母亲患病后，要到上海诊断，还想着嫂子没坐过飞机，专门让她同去。

　　在上海治病时，母亲身体已经有些虚弱了。有一天，我说：“妈妈 我们上商店给你买件衣服吧，上海的衣服好。”平时，妈妈总是特别客气，一说去给她买衣服，她总是会说，我有衣服穿，不用买了。可这次，母亲想了想说：“去吧，让你嫂子也一起去吧。” 到了商店，我选了衣服让母亲试试，母亲总是说：“这件我穿不合 适，让你嫂子试试吧。”嫂子试了，觉得挺舒适时，母亲就说：“挺好 看，给你嫂子买了吧!”我很快给嫂子买好了两件衣服。再给母亲选好衣服，让她试时，母亲就说：“不试了，咱们回去吧，都有点累了。”

　　后来我才明白，母亲答应去商店，不是为自己买衣服，而是为了给嫂子买衣服。她带着生病的身体去商店，竟是为了帮助嫂子买衣服。可是她却从来不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生怕嫂子过意不去，不想让嫂子背上感情债。

　　母亲是一个只为别人着想，不为自己着想的人。有一次母亲来我家，我发现她走路有些吃力，特别是下楼梯，要扶着栏杆。我就问：“妈你怎么了，怎么腿不舒服吗?”她说：“没事儿，腿有点儿麻。”可是，走了一会儿，我还是看她不对劲儿，就问她：“妈你到底怎么 了?”她说：“没什么，你别大惊小怪的!”我说：“不可能，你怎么会突然走路都吃力了呢?”

　　这时母亲才说，原来半个多月前，母亲去邻院老婶子家，帮助病中的老婶子喂猪。婶子家有一条狗，往常这条狗是拴着的，可是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拴着。在母亲走近猪圈前的一瞬间，那狗就扑了上来，咬住了母亲的大腿。婶子过来喝住了狗，问母亲怎么样， 母亲说“没事儿，没事儿”，帮助婶子喂完猪，就回家了。

　　母亲到家一看，腿已被狗咬了两个洞，已经出了许多血。母亲自己忍着疼痛，走着去了医院，打了狂犬疫苗。后来伤口不知怎么就发炎了，吃了消炎药，已经十多天了，还是没好。

　　我问母亲：“婶子知道你被狗咬成这样吗?”母亲说：“不知道，当时就感到挺疼的，知道咬得挺重，怕你婶子知道着急，也没让她看，也没跟她说，我就说没事儿，就急忙回家了。跟她说了也没什么用， 你婶子该着急了。”

　　我说：“妈你什么事净从别人角度考虑，净为别人着想了，你自己忍受这么大痛苦，别人也不知道。”母亲说：“这点儿事儿，我一个人承受就行了。让你婶子和他们家人知道，他们那么多人着急上火，也不能代替我的疼，没什么必要哇!”

　　我说：“你的腿都发炎了，走路都吃力了，你怎么来时不和我说呢!”母亲说：“我都快好了，怕说了让你们惦记着。”我说：“我们再去医院看看吧，万一再有什么风险呢。”母亲说：“不用了，已经打了狂犬疫苗，吃了消炎药，已经快好了。你不用惦记，没事儿。不能有什么风险!”此后，母亲一直坚持吃消炎药，过了半个多月，她的伤口才愈合。

　　四

　　母亲为人真诚，亲和善良，广结善缘。她常说：“远亲不如近邻， 况且咱们的邻居都是自家的叔侄，一辈子都住在一起，跟一家人没什么两样。”所以对于邻居，母亲总是不遗余力地给予帮助。邻里们都知 道母亲做饭好吃，母亲也经常给东西两院年纪大的老人，做了热乎的饭菜送去。改革开放后，我家盖了新房，房间里有了浴盆，母亲就经常让邻居家的小孩儿到自己家来洗澡。热心的她，得到了所有街坊邻居的热爱和尊重。

　　记得一九八二年，爸爸领导的企业业绩突出，成了全市的铸钢龙头企业，他也先后被评为市、省劳动模范，并得了奖金。他用奖金买了电视机，成为当时村里最早买电视机的人家之一。当时正赶上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热播。晚上，很多村里人来我家看电视，有时一来就是几十人，坐了满满一屋子。母亲总是沏茶倒水，热情接待，把炕烧热，把茶沏上，给每人倒上水，小孩子哭了她给拿糖果。她尽心尽力地招待着大家，自己顾不上从头到尾看电视，电视播放完了，人家走了，她再问家人电视剧的情节。

　　我们有时说：“妈妈你也坐那儿看电视，别总在下边忙乎了。”母亲说：“大家来了，咱就得热情招待人家，要不人家就不好意思来了。人家来，是觉得咱们家不错，也是看得起咱们，咱们得格外热情才对。你们年轻人愿意看，我年纪大了看不看都行。”来看电视的村里人走了，母亲又要收拾半天屋子，可是她从来没烦过，而是从心里往外高兴。

　　母亲经常说：“做好事是行善积德，不用让人看见，老天爷有眼， 在天上看得清清楚楚。”她总把能为别人做点好事，看作是一种幸福。 母亲的境界体现着佛家的思想，同时也体现出当代的雷锋精神，当然也体现出了母亲如兰的气质与品格。

　　母亲去世后，我们仍然感受着母亲的善行无迹。有一次，我身染小恙，做了个小手术。春节回老家时，有亲戚、邻居见到我说，你住院也没去看你，这回见到你了，一定得表达点儿心意。我说这哪行啊!你们家有大事小情的，我也没赶回来。他们说，你人没回来，礼却已经到了，都是你妈妈给捎来的，我们都记着呢!听了这话，我心 里一阵惊讶，一阵感动，我从来没让母亲捎过礼钱，母亲替我随过礼的事儿，她也从来没说过啊!如今母亲不在了，她究竟做了多少为女儿随礼的事，我也没办法知道了啊!

　　清明节，我和家人来到母亲坟前，把兰花放在母亲的坟上，在母亲坟周围的松柏枝头，也挂满了绢做的兰花。那兰花素洁高雅，如同素洁高雅的母亲。我想让母亲感受到兰的芳香，让兰的淡淡清香，给 母亲带去温馨与慰藉!

　　我也更想告诉母亲，您那如兰的品格，依然在家乡那片土地上，散发着淡淡幽香，更在您的子女儿孙中接续与传扬——“任是无人也自香”。

　　摘自：《一纸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