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宇东路安图路、延吉东路松花江路,我不记得有多少年再没有经过那里了。
那儿不是我的第一个“家”,却是我童年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我只在梦见外婆的时候会穿越回到那片拥挤喧闹的“二万户”住宅区。我们家就住在其中一栋二楼东面的屋子里,挤了有六口人。房间朝南靠窗的那张小床就是我的领地,连同窗外架子上的葡萄全部属于我。我总是没等葡萄熟透,就伸手把能摘到的青葡萄都吃了。在那木窗棂跟前,我的舅妈为我捉到过一只非常美丽的蝴蝶。她用一根针将它钉在了写字簿上,想把这个漂亮的标本送给我。可我心急火燎地取消了“定身术”,让美丽的蝴蝶重获了自由。
我的小学离家很近,只隔着一条马路,现在它已成为一所大学的附属小学。外婆总是站在楼道窗口,就能看见放学时的我,是不是安分地正在往家走。我曾第一个飞奔过马路,然后“噗通”一声摔了个“全体投地”,至今膝盖上还留着鲁莽的印记;我人生里第一个喜欢的女生就是我的同桌,她有一个可爱的“童花头”,好像“西瓜太郎”。我清晰地记得,当时她有一辆崭新的令人羡慕的儿童自行车,周末我向她借了在小区里骑了好几圈,总是一溜烟就没了影,她生气的样子多么可爱;有一年,我大部分的周末时光贡献给了区少年宫航模组,那个教我削木头做飞机的老师姓李。他见我从长阳路徒步走回靖宇东路太过遥远,总会用他的二八杠自行车将我顺路载回来。
1994年,我们所在的“二万户”老宅开始动拆迁,舅舅一家的户口分了出去,彼此都住进临时安置房,之后再搬迁入公寓楼。那时候的拆迁虽不至于夸张地改变命运,但确实改善了住房条件。小孩子舍不得离开“家园”,大人们则要开心许多,终于不用倒马桶使用公共厕所了,也不用十户人家共用一个灶披间了。我温暖的回忆里只有“大家庭”的热闹,我母亲追忆起来却是数不尽的琐碎、烦恼和一言难尽。
临时安置房在后来的中原小区,能用上抽水马桶这种我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了。可是我那还有半年毕业的小学就上得很辛苦,不再是跨条马路就能去学校,而是要每天清晨5点15起床,去赶在军工路上飞驰的公交车。那时候“小升初”要么就近分配,要么自己考一所好学校。我考了上了一所中学的美术书法特色班,却没有考上离家较近的那所区重点。放榜那天太阳很大,我母亲撑着伞回家后很生气地通知我,“你以后只能每天挤公交车上学去了。”我也见不到喜欢的那个“童花头”女孩了,因为她也没考上区重点,就近分配了。
新家住着就比“二万户”的老房子宽敞多了,缺点是太远。当时小区周边配套设施都没有起来,全是工地和农田。放学从公交车上下来,我不得不在农田跟前再走上一段路。穿过记忆中那片烂漫田野,穿过货物运输的铁道,还有让我忍不住想要去偷摘两根丝瓜的农家,才能回到临时安置房。小区周边有“山”——我会去爬一两米高的垃圾山,小区周边有“水”——还没来得及填埋的河塘里能钓到小龙虾。
三年后,我又搬家了,公寓房终于建成了,于是我们家搬到了五角场镇街道。照理说那个家我可以停留至今,是时间最长久的居所,但其实我待的时间只是更少了。1998年我考上了一所市重点寄宿制高中,进入了叛逆的青春期,只想要早一些搬出去。我开始拥有自己的房间和抽屉,我也锁上了我的日记。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后,我就去找了“童花头”女孩,我说我想跟她保持通信,她没有拒绝,大方地回应我:“你给我写信,我就给你回信。”
我的世界终究还是变了。后来的人生,我好像一直在“搬家”,像驱车上了高速公路——高中的宿舍、大学的宿舍、工作以后头两年住的教师宿舍……我跑到了松江大学城,见证了文汇路的蓬勃发展——有位记者朋友还问我,怎么会跟“上海之根”结缘的。我说,还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能“闯荡世界”了,于是离开了自己长久以来的舒适圈,在上海的地图上硬生生跑出一条“对角线”来。
搬出教师宿舍,我短暂地住过一阵合租屋;后来租房、结婚,买房、在松江安家。我有时候想,比起父母那个时代,我们还是幸运的吧。我出生的时候,父母三代人挤在杨树浦路409号的亭子间里。我父亲终其一生都没有住过宽敞明亮的房子。1987年他把房子置换到浦东沪东新村,我们家在一楼。夏天暴雨把房间都淹了,他浸泡在大雨里疏通下水道的背影我还历历在目——有时候我也很纳闷那么年幼的我记忆力已经好得惊人。可惜那已经是他留给我为数不多的最后的脑海中的影像了。
人生不过百年,日食不过三顿餐,夜眠不过三尺宽。天地之间有太多栖身之所,当我保持旅行的习惯二十年,住过那么许多旅馆和酒店,睡在华屋软榻或是在雪山冰川附近露营,区别真的不大,何况我想我已经对幸福有了自己的定义。
2019年我还在北京住过一年,体会到搬家最痛苦的是搬运图书。人生真是充满了矛盾,年轻时你可能并不想要安逸,那就时刻准备“颠沛流离”。直到有一天你尝够了漂泊的辛苦,才贪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避风的港湾。
我怎么会突然想到写下这些文字的?因为恰巧在媒体上读到《老小孩“遇见小时候”,长白228街坊成为杨浦区新晋网红打卡地》的报道。年轻人到“228”感受时代变迁,中老年人来那里寻觅青春或儿时的记忆。天啊!那不就是我记忆开始的地方吗?
靖宇东路安图路、延吉东路松花江路,我决定明天就回“老家”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