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寻找理想,成为自己

刘方涵
南京外国语学校2021 届毕业生
现为清华大学数学与应用数学专业(丘成桐数学英才班)学生
我的理想是什么?
在我成长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很少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在刚刚从懵懂中明白了世界巨大的不确定性和多元社会丰富多彩的可能性之后,我并不急于确定一个理想。
于是16岁那年的秋天,我前所未有地感到生活像一条童话中的河流,以一种波澜不惊的平顺姿态在山岭间缓缓流动。我并不是没有压力:在忙碌的升学季短暂过去之后,我的日程表一如既往地充实饱满。但穿行在大大小小的考试与竞赛之间,我总仿佛身处一列安静的火车,行驶在既定的轨道上,在所有的里程碑身旁一站站地停靠,又驶向远方。

刚刚挥手作别了无忧无虑的年纪,转身走入自我独立的广阔平原,我像一个好奇而迷茫的乘客一样向前方的迷雾眺望。我看见身边的同龄人不断地艰苦地铺展延伸他们的轨道:那是一条条平滑而上升的云梯。
而我总不太热心。我的直觉时常告诉我,我未来的人生不在这些早早铺好的轨道之中。我想象着我是驰骋在广阔平原上的马匹——我属马。然后我默默思索着,倘若超脱于这些轨道之外,什么能够指引我人生的方向?就是在这时我恍然之间意识到我是否该有一个理想。那是一个自恃年龄尚小、还未定型、无所不包的集合;我尝试着摸索它究竟包含什么。
许久以后,我才意识到世界上的问题可以分为两类。大部分的问题,其答案会随着我们年龄与阅历的增长而逐渐清晰,越发具体;只有少数的问题,那些人生的母题,会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沉重而严肃,让人难以轻易作答。我面对的这个问题很荣幸地属于第二类的范畴。
但我从自己棱角分明的骄傲中推断,我应该有一个理想。我无法拒绝德尔斐神殿上铭刻的箴言,那是苏格拉底的教诲——“人啊,认识你自己!”因此我出发去寻找我的理想。

我回想起童年时最初的理想,那时我想做数学家。我是一个数学的爱好者,一个在方程与图形的世界中漫游的孩子。我仰望着大厦顶层闪烁的名字和亟待验证的猜想,盼望着有朝一日在彼处留下自己的痕迹。用十年的时间,我沿着大厦底层的楼梯拾阶而上。我用挑战自己速度的方式完成一本本的习题,在世界各处环游参加一次次的比赛,我与引人入胜的谜题一起分享每个夜晚,让草稿纸提供安心的陪伴。用五年的时间,我从一个班级中走出,走向一所学校,走向一座城市,直至走向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与它最敏捷智慧的头脑交流竞争。我逐渐明白曾经的我距离现代数学这座云雾缭绕的山峰有多远的距离;我逐渐将作为“数学的爱好者”的快乐转化为发现对称、相似和绝妙证明的欣喜。我不再看着那些王座上的珍珠,转而去寻找与我的天赋最相呼应的分支:我明白伟大的成果将会由许多人共同完成,而为大厦打下一块基石,就已经完成了拓宽人类知识边界的理想。

我寻觅着还未被发掘的潜能和兴趣。我读卡夫卡、海明威,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共享激荡的心潮;在看过的书排成一面书墙之后,创作报告文学与探究叙述理论成为我理想计划中的新项目。我听鲍勃·迪伦、电台司令和才华横溢的齐柏林飞艇;当听过的音乐不知不觉超过一万首时,写下的近一百篇乐评也记录了我的热情。我尝试各种可能的爱好:烹饪,电影,学点哲学,分析数据……我把家里的每样乐器找出来试图自学成才。我也出发去远方寻找自己的社会属性。从家门口出发,一路来到与世隔绝的山区与遥远的西南,我探索以自己的力量帮助一群人的方式。我一次又一次地站上讲台,从在学校里的害羞生涩,到真正接触贫困儿童时的流利自如。我记录每个所到之处的情景与发展,将世界的另一面展现给周围的人。于是我也有了许多关于教育与社会公平的理想,它们从平日里纸上得来的泛泛之谈变成了我和同伴们可以长期坚持运营的项目……

我猜理想是比美好愿望更进一步的存在。理想是深思熟虑的产物,也是尝试中磨出的火花。理想是这样的一种愿望,要先付出艰苦的劳动和通向卓越的努力,才能终于看清它的实质;理想如此丰富多元而充满可能,但又坐落在生活前进的铁轨以外,需要主动积极地不断探索。理想是一个人价值道德与主体意识的外化,是如黑格尔所说的,人改造外部世界,印证自己主体性的具体表现,也是人能够有所作为,真正成为自己、定义自己的助推剂。理想的内容比起它的形式反倒不那么关键:平凡的理想也是理想,而崇高的理想终究都是朴素的。理想将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作用于拥有它的人的精神状态:或者是争强好胜的勇气,或者是沉着冷静的气概,或者是悲天悯人的情怀,又或者是斩钉截铁的决心。
我,或者所有我们这些迎接崭新起点的年轻人,站在人生的这一个路口,不免有往事随风的惆怅和少年落幕的感慨。向前望去,不再有划定的路线和成长的导师指引我们按部就班地通向幸福;过往世界赠予我们的教育、关爱与耐心已经帮我们站在了实现自我的起跑线上。不再有分数、排名和简单的标准来帮我们锚定方向;此后明白自己在追求什么,要战胜什么的人,不外乎我们自己。在这样自由而艰苦的道路上,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理想的人怎样成就自己,为自己找到意义。

我们获得了自由的恩赐,也背上了自由的重担。从现在起,我们所拥有的理想不再是一个个等待兑现的期望,而是一份份义不容辞的责任。严肃而诚恳地坚持自己的理想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为正如萨特所说,当我们如此选择,我们就为人生应该怎样度过树立了一个榜样。
但即使理想的意义如此厚重,我仍然想说,选择这条道路的人是幸运的。这幸运在于人的一生必然与自己擅长的事、喜爱的事,与必须要做的事紧密相连,拥有理想的人能将这三件事完美地统一。这幸运在于人被创造时并未被赋予目的,而拥有理想的人能够挣脱平庸的沼泽,给自己创造人生的意义。这幸运在于拥有理想的人将会用一生的时间来体验热爱,追求卓越,奉献社会,并最终成为自己。
从大都市看新世界

文章摘自《大都市》杂志2021年10/11合刊
初审| 钱吉苓
复审| 吴韧彦
终审| 黄升任
照片来源:unsplas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