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何能撬动作家的金口

2018-04-19来源:中青在线 作者:胡松涛

  舒晋瑜问刘震云:“在您眼里,什么样的作品是好作品?”刘震云回答说:“一、得对世界有新的发现,说的是不同的话;二、书中的人物,是自己的知心朋友,说的是知心话;三、技术层面,用宋朝的话说,还得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四、要写出好作品,还得有非凡得胸襟和气度。技术层面是多数人能达到的,非凡得胸襟和气度是少数人才能修炼出来的。”

  阅读舒晋瑜与作家访谈与对话的文章,被她不猎奇、不跟风、不炒作的素朴文字吸引着,已经持续二十多年了。她的访谈录,都是在自己深入阅读作家的作品之后,平平实实地与作家进行平等对话之后的产物。她的访问、追问、逼问,她的问题、问难、问责,让作家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最具思想光芒的话,甚至是本来不想说因为遇到她而才说出的话。这就使他的访谈录具有了刘震云所说的好作品的许多质地。

  最近,她的《深度对话茅奖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收录了她与31位历届茅奖得主的对话,以及与9届茅奖评委的9篇访谈。一册在手,获奖作品的前生后世、获奖作家的写作脉络,以及茅奖的来龙去脉、评奖背后的是是非非,一目了然。一部“茅奖史”就呈现在我们面前。

  舒晋瑜的阅读量惊人,“内存”很大。书中涉及的作品,我读过一部分,看她针对某本书的提问,我基本上可以判断出她是否把这本书看完了。比如张炜的《你在高原》10卷本,我陆陆续续地用了七、八个月才读完,估计中国真正通读这本书的人也不会超过一千人。我看对话中围绕《你在高原》提出的问题,是认真阅读、深入思考之后才能提出来的。每采访每一位作家,都要阅读这位作家的大部分作品,还要掌握发生在这个作家身上的一些故事,这对一个编辑来说,要求太高了,可是舒晋瑜基本上都做到了。我怀疑,她几乎把1980年代以来中国大地上生长的好小说全部读了一遍。

  采访时如何“问到点子上”,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感觉,舒晋瑜每每能够问到点子上,作家才会“心甘情愿”地回答她的问题。访谈中涉及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创作中的许多重大问题,政治与艺术、作品与生活、作家如何做人、如何写人、如何写好故事、写作与获奖、作品与改编影视、作家与翻译等,真正实现了“深度对话”,让我看到了她的思考与作家思想碰撞出来的火花,这些思想火花积累和沉淀于《深度对话茅奖作家》中,使这本书成为一座文学理论和繁复世相的富矿。

  语言是小说的关键所在。我注意到,舒晋瑜在访谈中常常谈到小说的语言问题。在她的启发和追问下,许多作者谈出自己对语言的独特理解和认识,说出内心的声音——

  《冬天里的春天》的作者李国文谈了他对语言的追求与看法:一是注意词语的重复出现频率,老是出现,说明作家词穷语拙,囊中羞涩。二是关注作品中有没有新鲜的、流行的、市面上常挂在人们口头上的词语。三是看作家对于古早词语的使用上是否准确到位恰到好处。

  《尘埃落定》的作者阿来是藏族人,用汉语写作,舒晋瑜认为阿来的“语言特别优美而且充满诗意”。阿来说:“汉语这种文字,承载了古典文学中传承下来的那么多诗学美学的东西,没有理由不让她美。我精心对待文字,也是我对语言表示尊重和敬意。”

  《少年天子》的作者凌力回答说,我掌握的原则时绝不让现代语汇出现在古人口中。

  舒晋瑜认为王安忆的“语言特别干净”。王安忆说:“我喜欢纯洁的文字,对语言有自己的审美标准。语言首先要有表现力,也不要太冷僻,就是普通的语言,像冯梦龙编辑整理的民歌集《桂枝儿》,整理后很文雅。”

  小说中使用方言,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语言现象。在舒晋瑜的提问下,诺奖获得者莫言说出了自己的体会:“小说家处理语言有自己的准则,可以用乡土话的语言,但是必须通盘考虑普通话的基础。叙述语言当然还是使用书面话,个性化的语言应该从人物口说出来,这样比较好。”

  舒晋瑜向具有“语言洁癖”的毕飞宇询问他的语言追求。毕飞宇说,上世纪90年代以后我的语言丰繁,新世纪后做了大量减法,上海一个读者说,毕飞宇的语言就是“主语+谓语+了”,简单其实不容易,数学意义上的简单毫无意义,美学意义上的简单需要融入作家的心血。

  访谈中,如何掏出对方的话是需要真诚与技巧的。柳建伟在接受她访谈中透露:贾平凹《废都》出版后,柳建伟应书商之约写了33万字的《废都》续书《虚城》。《虚城》送到《废都》责编田珍颖那里,田认为写得不错。此时《废都》已被禁。田准备经贾平凹授权后,将《虚城》拿香港出版,后来也没做成。我与建伟兄弟多年,每每听他酒中神侃,从没听他说过他有这样一个长篇,而且是他的第一个长篇,至今仍深藏不露。看来还是晋瑜女史可以撬动他。

  记者的问题,许多时候是替读者在问,让作家回答读者所关心的事情。比如冯友兰先生的女儿、年逾古稀的宗璞先生一直坚持写作,舒晋瑜问:“是什么在支持您写下去的?”宗璞回答说:“为什么写小说?不写对不起身边凝固的历史。为什么写散文?不写对不起胸中的感受。为什么写童话?不写对不起脑子里的梦。为什么写诗?不写对不起耳边歌唱的音符。”

  再比如,贾平凹的《废都》,许多人都想知道那一群一群的“□□□□”中到底是什么内容?评论家李敬泽认为,《废都》中的“□□□”是一种精心为之的败笔。舒晋瑜穷追不舍,反复追问贾老师:你的意图是什么?当年框框中的内容是故意为之,还是确实是为出版时需要删掉?贾平凹回答说:“有写的,也有没写的,也有删的。”这是最权威的回答了。

  《深度对话茅奖作家》这本书是围绕茅奖展开的。茅奖在当代中国,已经成为一个热点,每一次公布获奖作品,都会引发一轮热议。舒晋瑜在这部书中,通过访谈,对三十多年来的获奖作品、获奖者、评奖背后的故事进行系统且极具深度的梳理,干了一件“亦文亦史”的大事。这本书中的思想点、知识点、隐秘点很多,对话中妙语叠出,文笔也好,具有极强的史料性、可读性,有高度有深度有温度,有对事业的大爱精神和巨大的才华。看了舒晋瑜的《深度对话茅奖作家》,我想,如有一天她将某个奖抱在怀里,也不应该是出人意料的事情。

【责任编辑:袁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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