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记忆

2019-11-19来源:中青在线 作者: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 胡宁

  一名观众在观看展品“亚酌”青铜钺。

  一块卜骨展品今年是甲骨文发现120周年,“证古泽今——甲骨文文化展”近日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展览通过近190件甲骨、青铜、玉石、书籍等实物构成的叙事链条,共同讲述那段甲骨被发现与发掘的惊世过往,重温甲骨文背后的商周文明。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见习记者曲俊燕/摄

  编者按:

  3000多年前,商人将一个王朝的记忆埋入地下;120年前,甲骨成学,却逢家国飘摇。有人将之视为生意,有人将之视为记忆,几代学人筚路蓝缕、薪火相传。罗振玉在刘鹗家中初见甲骨实物时的一句话,很能说明今日愿为甲骨学坐冷板凳、伏案研究数十载的学者之心境:“今山川效灵,三千年而一泄其密,且适我之生,所以谋流传而悠远之,我之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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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定听过“甲骨文”三个字。有人以此命名公司,有人用来命名书籍,你的手机里或许还有甲骨文表情包,而我们写下的每一笔汉字,都与甲骨文有着某种联系。

  它离我们这么近,却又那么远。这些由细线条刻划出的古老文字留存在残破的龟甲、兽骨上。它们太过艰深,以至于被陈列在中国国家博物馆时,慕名而来的观众大部分只能带着好奇来,又带着不解离开。

  国博为这场甲骨文文化展取了一个简短有力的名字——“证古泽今”。正是因为甲骨文的发现,把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前推了1000多年,商代历史由此成为信史。

  所谓甲骨文,是3000多年前商朝王室用于占卜记事而在龟甲兽骨上契刻的文字。与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圣书字、古印度河流域的印章文字、中美洲的玛雅文字不同,甲骨文一直绵延流传,逐渐演变成今天通行的汉字。甲骨文不是中国发现的最早的文字,但它是迄今为止中国发现的最早的成熟文字系统,也被视作汉字的源头和中华传统文化的根脉。

  一片甲骨上完整形式的卜辞,包含叙辞、命辞、占辞、验辞四部分。叙辞记占卜时间、占卜者和地点;命辞记占卜的具体事情,也是卜辞的核心内容;占辞是视兆纹判断事情的吉凶,是占卜的结果;验辞记录占卜过后的应验情况,但多数卜辞只有叙辞和命辞两部分。

  甲骨上显示的商王朝,在今天看来无疑是“迷信”的。从国家大事,诸如农业、军事、外交、气象,到婚丧嫁娶、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方方面面,都要算上一算。中国社会科学院甲骨文殷商史研究中心主任宋镇豪说:“搞了40多年甲骨学研究,每次看到甲骨文都像在与3000多年前的古人对话。”

  有一次,宋镇豪看到一则“内有忧,外有忧”的占卜,也跟着为古人担心起国家内部的凝聚力和外部的征伐。宋镇豪觉得,这些甲骨文还原着失落的商王朝。它庞大、古老、神秘,却因这些文字的留存,显得鲜活起来。王病了,王做了什么梦,王遭遇车祸,王的妻子生男生女,王对战争担忧,奴隶逃跑了,天象不吉了……这些活生生的细节,都靠着甲骨文才让后世得以窥见一二。

  甲骨文的发现,让我们有触摸到中华文化根脉的可能性。而这一切,还要从一位关键人物说起。

  1899年,晚清内忧外患之际,时任国子监祭酒的著名金石学家王懿荣首先鉴定并开始购藏甲骨。不过,那时候它还不叫甲骨文,有人称之为“契文”“书契”“骨刻文”“龟板文”,也有人从功能上称之为“卜辞”。直到1921年,史学家陆懋德提出“甲骨文”这一称呼,这也要在殷墟科学发掘出土甲骨文以后才逐渐被接受。

  1903年,第一部甲骨著录《铁云藏龟》出版;1904年,第一部考释甲骨文字的研究著作《契文举例》完成。这两部标志着甲骨文走向学术研究的著作里,“甲骨”还不叫“甲骨”。罗振玉为《铁云藏龟》写的序言里,称其为“龟板”。

  甲骨文似乎有一种力量,能将人类拉回到自己的幼年时期,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走于艰难与懵懂中,就算是饱读诗书的清末名家也不能例外。他们必须从“认字”开始,专业说法叫“考释”,即考证古文字的源流并加以解释。

  因为甲骨文是汉字的源头,一些常用字比较容易识别出来,比如日、月、山,但更多甲骨文字直到今天还是待解之谜。目前,已经整理出的甲骨文单字约4500个,其中被释读,学界已有共识,能与现在使用汉字相对应的不到三分之一。

  识字在当时是第一步,却还不是最要紧的。王懿荣在八国联军攻破京城时悲愤自杀,他的大批甲骨被刘鹗收购。刘鹗正是“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老残游记》的作者,字铁云,《铁云藏龟》正是刘鹗在好友兼亲家罗振玉的建议下完成的。甲骨文也因此以拓印出版的方式,第一次从私人书房被推向学界。有人称之为“甲骨学史上不可磨灭的开创之功”,并不夸张。

  有轰动,就必然有质疑。当时的学者对甲骨文的真实性也存在疑虑,会不会是刘鹗、罗振玉为了吸引眼球“炮制”出来的?过去,青铜器、竹简、玉器等载体上铭刻的文字,学界都见过,但这骨头上的字,实在是未曾见过,又缺乏考据。

  这些怀疑直接指向甲骨文发现的关键性问题:出土地点在哪里。1908年,罗振玉多方访问,最后得知甲骨文的确切出土地点是河南安阳小屯村。他在《殷虚古器物图录》中写道:“光绪戊申,予既访知贞卜文字出土之地为洹滨之小屯。”洹水,就是今天河南省北部的安阳河。1910年,他又考证出甲骨文出土地小屯村是“武乙(商朝国王)之墟”。

  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甲骨学与殷商史专家王宇信曾在《甲骨学通论》中讲到罗振玉考证地点的意义:“其一,减少了甲骨资料的损失,有利于研究工作的开展;其二,扩大了甲骨文的搜求,为甲骨学研究提供了更多的资料;其三,扩大了殷墟甲骨文以外出土文物的搜求,为考古学研究积累了资料;其四,确知甲骨出土地为河南安阳小屯村,对确定小屯村为殷商都城和甲骨文为晚商遗物的研究也有很大意义;其五,甲骨文出土地的确定,进一步促进了1928年以后殷墟大规模科学发掘工作,从而为殷商考古学的研究开了先河。”

  甲骨学早期研究的另一位关键人物是王国维,他确证了《史记》对于商王世系记录的基本可信。1917年,他完成了著录考释甲骨文字的《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还完成了著名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续考》及《殷周制度论》。

  王宇信说,王国维的“二考”标志着相关研究从“文字时期”进入了“史料时期”,《殷周制度论》标志着对卜辞作综合比较研究的开始。在王国维的著述中,可见其对礼制、都邑等文字背后的内容进行探究。也是从那时起,兽骨龟甲上的文字,不再仅仅是“字”那么简单,学者的研究视野也不再局限于文字训诂。

  在那个纷乱的年代,学者对甲骨重金求购,让盗掘变得更猖獗。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员刘一曼说:“120年来,殷墟甲骨已出土约15万片,其中大多数是1928年前农民私掘出土,科学发掘的有3.5万余片。私掘所得的甲骨,出土状况不明,且多属小片,大多数文字较少。”同时,大量甲骨流出中国,对我国学术研究造成重大损失。

  私掘的问题所在,凸显了科学考古发掘的优势。刘一曼说:“考古发掘品,不仅可确知甲骨所出的具体地点、坑位、甲骨埋藏情况及同出的其他遗物等,还避免了鉴真辨伪的问题。”

  在此背景下,1928年10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广州成立。研究所刚成立不久,傅斯年便派遣董作宾等人到安阳进行大规模发掘工作,前后经15次发掘,加之从村民、私人处收购,至1937年共获得甲骨28631版。也是在此时,后来被誉为“中国考古学之父”的李济与同仁达成共识,今后这些考古发掘品不供私藏,应留待公藏。

  这是中华文明的幸事。考古出土的甲骨,大块、完整、文字较多。1929年,小屯出土的4版基本完整的有字卜甲,被称作“大龟四版”。董作宾据此作《大龟四版考释》,首创“贞人说”。贞人,即商代负责占卜刻辞的官职名称。而后,董作宾又发表了《甲骨文断代研究例》,提出了甲骨文断代的五期分法与十项标准,为后来的分期断代研究建立了可供遵循的体系。

  而1936年6月12日发现的YH127坑,更是中国考古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

  那是一个圆形窖穴,位于小屯村北张家七亩地中。在这里出土的刻辞甲骨17096片,其中卜甲就有17088片,完整的刻辞卜甲有300余版。YH127坑甲骨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等方面,是殷商武丁时期埋藏、商王室有意保存的一批占卜档案。我国甲骨学研究大家之一胡厚宣,根据此项发现并结合此前资料,写出《甲骨学商史论丛》两集。他的新见解对甲骨学和商史研究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然而,1937年,抗日战争的爆发阻断了殷墟的系统性科学发掘,直到1950年春才得以重启,迄今仍在继续。2006年,殷墟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2017年,甲骨文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名录》。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朱凤瀚认为,甲骨文之所以被国际学术界重视,因为其证实与揭示了中国早期王国——商的存在,利用甲骨文深入研究当时的国家结构、政治体制、军事组织、生产方式、宗族形态、宗教观念等,及其与欧亚草原文化的互动关系,为人类文明史提供了一种具有代表性的早期国家模式。

  朱凤瀚说,甲骨文有待于深入研究的问题还有很多,“有不少卜辞,即使文字都认识,也未必能理解”。因此,甲骨学也被称为“绝学”,长期被视作冷门学科。不过最近,它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

  11月1日,纪念甲骨文发现120周年座谈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这是甲骨文发现以来首次国家层面举办的纪念活动。这一个月,从河南安阳中国文字博物馆到北京的中国国家博物馆,从人民大会堂到教育部,学者们一路奔波。在一次座谈会上,宋镇豪还颇自责地说,这些天他每天给自己定的工作目标都没完成,活动结束后要尽快回到学术环境里去。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宋镇豪的导师胡厚宣历时20多年,主持整理出版了《甲骨文合集》;现在,学生继续做着甲骨学的基础性工作。过去留存的资料是黑白、平面的拓本,如今随着科技进步,宋镇豪等学者正将高清照片、摹本与拓本相结合。他还在探索对甲骨的三维建模,使著录工作从二维转向全息,让甲骨蕴藏的文字以外的信息也得以著录。

  近年来,学界探索甲骨文的活化利用时,既有甲骨文破译“一字十万”悬赏之下的学术成果,也有很多乱解乱用现象。宋镇豪说:“研究甲骨文,最大难题不是考字。人们常会陷入误区,好像好多字不认识。其实我们知道这些字在卜辞中是什么意思,只是没有今天的字能对应它。”朱凤瀚说:“考释文字宜将重点放在未能释读的关键字词上,使一个字的获释能解决一大片相关问题。”

  比如,著名历史学家张政烺对“裒田”之“裒”字的考释,促进了有关商后期农作性质、农业生产方式与农业劳动者身份问题的解决。又如,复旦大学教授裘锡圭通过对一些甲骨文字的考释,综合考察了商后期的农业生产、宗族社会以及侯、甸、男等职官的起源。这都是由文字释读而解决一系列问题、并推动商史研究的经典范例。

  与古老的甲骨文相比,甲骨学还很年轻,并且早已不是单一的对文字的研究。许多甲骨学专家在不同场合都提到,甲骨学需要古文字学、历史学、考古学、历史文化学、历史文献学、文化人类学等多学科背景,亟需复合型人才,也需要协同创新。

  研究的基础在于,全国甲骨文“家底”的清查和著录。宋镇豪说:“最重要的是甲骨文的抢救性保护,要把甲骨文材料著录、公布出来,而不是藏在库房里。”

  1903年,罗振玉在刘鹗家中初见甲骨实物时的一句话,很能说明今日愿为甲骨学坐冷板凳、伏案研究数十载的学者之心境:“今山川效灵,三千年而一泄其密,且适我之生,所以谋流传而悠远之,我之责也。”

【责任编辑:贾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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