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今读
《典论·论文》的传统性与现实性

2018-09-21来源:中青在线 作者:谷卿

  中国古代社会中的政治资源和文化资源高度相关,往往都集中于统治阶层和世家贵族,因此很多文学家族的出现并非偶然,但即使如此,像曹操、曹丕、曹植这样能够同时登上一个时代文学顶峰的父子三人,在文学史上仍属罕见,直到八百多年后出现于北宋的眉山“三苏”,堪能相与媲美。

  曹氏父子合称“三曹”,是建安诗家中的翘楚;汉季魏晋文论,亦以曹丕的《典论·论文》为冠冕。提及汉魏时期的文学家,“建安七子”自是无法回避,而将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这“七子”并称,即始于《典论·论文》。曹丕列叙这七位“今之文人”的代表在文学创作上的优劣,借以说明不同文体有着不同的写作要求和审美特质,所谓“文本同而末异”,“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是很有见地的,非诸体兼能之人,难有这样切实的体察。

  “文以气为主”的渊源

  在扬抑“七子”之时,曹丕有意借用了一些品藻人物的方式和话语,而其重要的发明,则是以关乎身体的“气”来讨论文章,从“气”的角度探论主体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这不仅是《典论·论文》的一大特色,更成为文学批评史上“文气论”的嚆矢。

  曹丕指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其基本观点是,文本于“气”,由“气”主之;“气”是一种气质,存在于各人身上,各不相同,外力不可改变;这种“气”也不经血缘传袭,而是成于自然。

  很显然,曹丕有关“气”的论述,受到先秦儒家特别是孟子学说的影响。孔子强调通过“知言”来“知人”,认为一个人的言语文字之中,蕴含和透露着其人的气质心性。孟子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说道:“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虽然此“气”多赖后天养成,曹丕之“气”则近于素禀,但孟子所言“气”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实系“不可力强而致”和“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语源。

  与曹丕一样,孟子也擅分辨文章的优胜和缺陷,这种能力取决于对文之“气”背后之“人”的理解和探察,是故能够“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孟子·公孙丑上》),至于孟子的“以意逆志”和“知人论世”之说,更成为后世文学批评所依循的重要旨则。

  文史学者郭绍虞提出,《典论·论文》承袭了不少前人的观点而化用之,如“谓‘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即王充《须颂》《书解》诸篇之意;其论文体、文气二者,亦即相如赋迹、赋心之说”。其实,曹丕“文以气为主”的论断,也受到王充的启发,后者曾自道“更禀于元,故能著文”(《论衡·自纪》),这个“元”字,正是演化为文的元气。

  从战国时代一直到东汉,多数思想家认为“气”是万事万物之本,论道者虽以道为万物之主,但承认道亦须经气化之过程。流行汉末的太平道就相信“夫物始于元气”,天、地、人均由元气化生,而“人有气即有神,气绝即神亡”,至于“道”,也由元气行之:“元气行道,以生万物,天地大小,无不由道而生者也。故元气无形,以制有形,以舒元气,不缘道而生。”(《太平经》)早期道教的这类思想,与儒家有关“气”的论述相为表里、相互补充,成为《典论·论文》中“文气”之论的思想资源。

  “文明的病态”及其自治

  今人谈及文章之价值和意义,必引《典论·论文》所云“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对文学的这一评语,实际呼应了先秦时期即已确立的“三不朽”价值观,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在《与吴质书》中,曹丕也确然流露出对以著文得“不朽”的认可和企望。“立言”的重要性,绝非仅仅在于抒发自身的情志,更是关乎德与功的事理辨述和申彰,正像孔疏点明的那样:“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从这个角度来看《典论·论文》,其中显然存在一种明确的“文质之辩”,而这又与汉魏时期的政治文化关联甚深。

  以嬴秦亡于暴政为前车之鉴,汉初统治者采取黄老“无为”之治,休养生息。武帝亲政以后,国力日益强盛,此时儒家学说参与意识形态的构建,儒生也加入到政权之中,以契应王朝新时期的崛起扩张生态。作为一个“彻底化的文书行政的帝国”(富谷至语),其持有不同治国理念的政治角色,常常以论“文”和论“学”为论“政”的突破口。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汉初的道教思想,还是后继的儒学,也都近乎一致地认为前代之弊在于多“文”而少“质”,从政治举措到礼法刑律,都应有所减省。学者阎步克认识到,汉儒用以纠矫治道之弊的学说与道家一样,把周秦之间的社会问题归结为“文明的病态”,也均要从分化程度较低的社会状态中去寻求救弊方略,但儒家更趋向于由文吏政治向礼治秩序回归。

  儒家对“文质之辩”所持的态度当然是一以贯之的“中道”,孔子早就说过:“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孔安国解释“彬彬”为“文质见半之貌”,汉儒接受了这一观念,认为“质文两备,然后其礼成。”(《春秋繁露·玉杯》)汉末诸侯纷争,仿佛又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但大乱之中,新的政治格局和文化秩序也逐渐形成,这正是曹丕写作《典论·论文》的背景,因此他在《自序》的开篇就描述了“董卓杀主鸩后,荡覆王室”、“家家思乱,人人自危”的境状。社会溃败必然带来“文学蓬转”(《文心雕龙·时序》),重续政统自然也不能不革易文风,曹丕正是从政治的、历史的视角观照文学,因而表达出对文人中“护细行”“立名节”“怀文抱质,恬淡寡欲”之“彬彬君子”的钦仰和渴求,这些文人及其所影响和形成的文风,便是救治文明弊病、重建礼义教化的核心力量,而文章“经国”“不朽”之义,亦在其中矣。

  曹丕的诗作古雅娟秀,婉约柔缓,大多描写和表现游子思妇的哀怨与悲伤,敏感的他将汉魏文学中的感伤情调发挥到极致,与其父曹操的慷慨悲壮、其弟曹植的沛然昂扬之习有别,也可视为以实际创作印证自己的文学观念。创作与批评的离合固然存在,曹丕的诗作和文论之中,又兼有超越的传统审美和自觉的现实观照,诸种思想和意识的杂糅,多因外力的催发而成型,《典论·论文》因此能够“转开后世文人主张文以明道或致用的先声”(郭绍虞语),自是有它的合理性。

  作者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青年学者

  栏目支持:黄帅

【责任编辑:贾志强】

版权声明:凡本网文章下标注有版权声明的均为中青在线合法拥有版权或有权使用的作品,未经本网授权不得使用。违者本网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如需授权,点击
H5频道
图片阅读
今日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