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的最后一天,25岁的胡庆渝决定从深圳回到家乡重庆,沿着长江继续摄影。
当时他刚丢了工作,却意外接到一个摄影比赛的获奖消息。
获奖作品《长河随记》拍的是长江,从2023年5月起,他用了将近一年时间,记录下许多和长江有关的影像,最终剪成一段4分钟长的视频。很多看过的人,都说想起了家乡的河流,或是想起了小时候。
胡庆渝在江边长大,跟着爷爷奶奶住在涪陵的村庄,在江边他踩沙子、挖隧道,春天提着小桶,等着“农历三月三,螃蟹上高山(螃蟹在春季水温升高时,会短暂离开水域,上岸觅食或迁移——记者注)”。吃晚饭时,他们能从阳台看见江上的日落,像是橘黄色的荷包蛋。
儿时的他坐船去很多地方,包括去重庆主城区找父母。他拿着玩具,站在甲板上,看着螺旋桨在船尾将江水翻成黄色,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那种声音他至今难忘。
后来他离开重庆,去成都上大学,学影视编导,在江边拍完了自己的毕设。再后来,他在广州一家传媒公司上班。
他记不清搬了多少次家。
在大城市朝九晚五,早高峰时在地铁站排着队等出站,工作让他兴致不高。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他窝在城中村里,发现平时拥挤的巷子,过年时却看不见人影。那时他才意识到,原来有这么多和他“一样的异乡人”。

2023年5月,他离职回到重庆,开始沿江进行摄影创作。
他带着相机从重庆主城出发,上经永川、江津,再经四川泸州,到云南水富,下至奉节、巫山,再至湖北宜昌、武汉,经过20余城。
一开始,他坐火车、乘大巴、打摩的,住县城几十块钱一晚的旅馆,后来他改成沿江自驾,车上放着被子和换洗衣服,即停即走,早上7点左右出发,晚上10点躺在车里看完卫星地图后休息,不知不觉,2T的硬盘,已经装满了好几个。
在路上他发现,自己从小生长的长江边,正在发生许多变化。那些变化让他着迷,他意识到家乡的很多东西正在改变。他想把它们记录下来。
在重庆珞璜的一个工地上,他看到3个10来岁的小女孩在江边席地而坐,分享炸鸡和汉堡。她的身后,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座长江大桥——白沙沱长江铁路大桥已经被拆除了江心的横梁,而新建的斜拉桥已经开始通高铁。
他等了一会儿,一个身穿粉色外套的小女孩从坡上起身,放飞了手中的彩虹热气球。女孩身边,一丛硫华菊正在绽放。她仰着头看着气球飞走,飞到半空时,胡庆渝按下快门。
“背后是正在拆除的桥,但前面是一个小女孩,那座桥没了,我其实有点悲伤,但是看见小女孩在那放气球,我觉得特别美。”胡庆渝说,那一刻,他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他至今记得,从涪陵坐船去朝天门码头时,玩具被他扔进了江里。后来他很少坐船,从涪陵到重庆主城,很快有了更快捷的交通方式。

作家何伟在1996年至1998年长居涪陵。长江和乌江在此交汇,三峡大坝蓄水前,遇上枯水期,还能看见露出江面的唐朝石梁白鹤梁,类似于古代的水文站。
从重庆主城到涪陵,人们要花七八个小时乘船在长江中与江流搏击。到了2001年,一条通往重庆的高速公路通车,驾车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基本上再也没有人坐船经长江去涪陵”。渝万高铁通车后,这个时间将被缩短到15分钟。涪陵20多年间的人口也从20万增加到100多万。
胡庆渝也发现,江边的船少了,奶奶老了,不再去江边洗衣服。坐在摩的后座,不少大叔会主动回忆当年码头的盛况。
胡庆渝坦言自己不善言辞。在广州上班时,除了工作,他很少主动与人说话。而在江边,他常常有聊点什么的冲动。他曾遇到一些三峡库区的移民,笨拙地问他们是否想念家乡。
在奉节,他发现江边还留存着拆迁的痕迹,一个几平方米的破旧砖房“吸附”在渡口旁的小山上,他主动和一个中年女人打招呼,想要参观她的房子。
走进去后他才知道,房子最里面的屋子,墙上已经破了洞,透过去可以看见远处的夔门。不过,近处的客厅却很整洁,桌上还摆放着颜色鲜亮的假花。在废墟中,她的生活一丝不苟。
胡庆渝说,自己没有预料到这种“生命力”。
女人告诉他,自己是巫山人。后来他去到巫山,发现神女大道正在修建世界上最高的城市扶梯,一群穿着红色衣服的“嬢嬢”在扶梯最上方的观景平台晨练,她们身后,是蜿蜒在巫山十二峰轮廓中的江水。两年间,他去过那里四五次,每去一次,扶梯就多修一点,但舞蹈队从未缺席。

2023年冬天,在江津的码头,他给送行的独腿男人老陈拍下一张照片,老陈身后是即将从江上启程的红色客轮。
两年后,胡庆渝再次回到重庆,想知道这个靠织补渔网谋生的大哥过得怎么样。老陈不在家,胡庆渝又去了码头。直到他快离开时,才看见老陈拄着拐杖从另一条街走来。
“你还认不认得我?”他赶紧上前打招呼。
“认得。”老陈接过胡庆渝上次给他拍的照片,两人在江风中聊起近况。老陈20多岁时因意外截肢,现在孩子在主城区上班,已经有了孙子。
站在红色的电动三轮车前,他又给老陈拍了一张照片,“觉得很开心”。
他曾路过一对老夫妻的家,门口摆着两副刚刚磨好的棺材,木屑堆在门边。
胡庆渝记得,老人笑着给他解释由来,而他惊讶于老人看待生死的方式。
“我在城市里面对陌生人,好像有一个屏障,和他们聊天,反而没有那么害羞,至少那一刻我是放松的。”胡庆渝说,在广州工作时他特别想念重庆。很多次,他想起重庆江滩的沙子,赤脚踩上去,越踩越软,“像一块肥肉”。
在江边,他感受到一股“野生”的力量。
在云阳,他看到木船停在岸上,人搭着漂浮的木板过河;在石柱县,他遇见打扮成济公模样的男人在江边为自己的餐馆招揽客人;在宜昌,穿裙子的女人提起裙角,站在江水里纳凉,看别人“跳水”。
在江边,他看到人们跑步、下棋、捕鱼、祭奠和哭泣,看到人们舞龙、吹萨克斯、跳舞、荡秋千和晒太阳。有一天晚上,他睡在车里,凌晨5点,被声音惊醒,醒来后才发现,一位大叔正在江边练声。
在他的影像里,长江总在枯水期,江面起了一层浅雾,看不清长江从哪里来,也说不清流向哪里,与辽阔的“江”相比,它更像具体的“河”,他给自己的摄影集取名“长河”。
胡庆渝说,如果不拍摄,自己本身就是江边的一员。做毕业设计时,他用重庆本土音乐人唱的《山城情事》做片尾曲,音乐平台上,有人在评论区写“我爱重庆”。

这些年,重庆江边修起了沿江步道,他不太喜欢,觉得步道将人和长江隔得太远,一些“野生”的东西在消失。
在渝中牛角沱江边,高达8米的纱帽石身上保留了诸多明清的石刻。涨水的时候,纱帽石只留下一个尖尖的小角。起初,钓鱼爱好者在它旁边垂钓,冬泳的人从它身旁下水。后来他再去,发现步道修好,人们没法再靠近嘉陵江。
今年11月,他开车又重走了一遍自己之前拍摄的路线,想看看有什么新变化。他专程去拜访了老陈。
11月6日,重庆市撤销江北区、渝北区,设立两江新区。那天,胡庆渝说自己又“换了身份”。
但总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他开始拍摄的第一个初春,双碑嘉陵江大桥附近的江滩迎来枯水期,圆润的礁石裸露在清晨浅青色的雾气中,像是一群隆起的龟背。一个中年男人把蓝白格垫子铺在龟背中央,架起三脚架。便携KTV机和他膝盖差不多高,矿泉水立在一旁。他左手握着话筒,左膝微屈,赤脚踩在垫子上打节拍,远远看去,像是黄色滩涂中一个有声的黑点。
胡庆渝站在礁石上,举起相机。
男人背对着他,身子跟着旋律小幅度摆动,他耳边传来川渝口音的悠长音调。他突然想到,等到枯水期过去,江水会把这里淹没。但他也知道,下一个枯水期来临,依然会有人,站在这片河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