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民族舞剧《红楼梦》出圈,成为现象级作品,被称为“中式美学天花板”。曾被曹雪芹细致描写的人物服饰,经由服装设计师李昆的提炼与创造,在舞台上鲜活了起来。
李昆,舞者出道,后成为服装设计师,是首位登陆巴黎歌剧院的中国女性设计师,中央芭蕾舞团、芬兰国家芭蕾舞团、德国黑森州立剧院合作设计师。除了民族舞剧《红楼梦》,其代表作还有《鹤魂》《敦煌》《哈姆雷特》《火车站》《人在花间住》以及京剧《薛涛》等。
江苏大剧院原创舞蹈剧场《春之祭》即将首演,李昆再次担任服装设计。在接受扬子晚报紫牛新闻专访时,她一身黑灰穿搭,长风衣配马甲,人如其网名“李昆.QUEEN皇”,很是霸气。
“云肩如花,花似云肩”
在舞台上实现传承与创新
服饰对塑造人物形象极为重要。《红楼梦》原著里,曹雪芹对众多人物在不同场合的服饰都有着精彩细致的描写,为在舞剧《红楼梦》中呈现人物各自风采,李昆和团队参考了明清时期的画作、京昆戏曲和《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保留部分古制的同时,创新结合现代极简审美,以鲜明的视觉风格构建出一个色彩斑斓的“大观园”。
果不其然,舞剧《红楼梦》一上演,观众就对极具巧思的服装设计称赞不已,云肩的设计既好看又贴合角色性格,细节有喻意。
对于这部中国古典题材舞剧,李昆无疑交出了一份完美答卷。
面对面:日常穿搭的出发点是一个人的审美喜好,那么舞台人物服饰穿搭的设计出发点是什么呢?
李昆:最重要的一点是“合”,即,符合剧情、贴合人物,既要突出个性,又要服务于整体。服装有辅助传递剧情的作用,跟人物的性格特点和命运走向等也有关联。
面对面:《红楼梦》人物众多,每个角色的元素提炼和设计巧思如何区分开呢?
李昆:这部剧主演和群演一共200多套衣服,“十二钗”的尤为重要,我从原著中提取“花”这一意象,十二朵不同属性、不同颜色的花;同时将云肩作为设计的核心元素,以植物花卉的不同寓意作为性格特性,关联上剧中人物命运,将“云肩如花,花似云肩”的概念贯穿全剧。
比如黛玉,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潇湘馆的竹子,所以她的云肩细如竹叶,绣的装饰也是竹子;宝钗是芙蓉花,端庄富贵;李纨的颜色以黑和蓝为主,上面是兰花,比较沉稳;秦可卿的云肩上绣着樱花,樱花花期较短,预示她绚烂短暂的人生;元妃的元素除了凤凰还有昙花,昙花一现,令人惊艳,令人惋惜伤怀。
宝玉呢,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所以我们给刚出场的宝玉设计了红色纱衣配金色白蝶图案的戏服。“十二钗”是十二朵花,那宝玉就是穿梭其中无忧无虑的蝶,这个比喻也挺形象。
面对面:《红楼梦》已巡演百场,复一下盘,你认为服装设计这一块什么地方最难?
李昆:舞剧服装不像歌剧、话剧和影视剧设计那样有充足的形式感或者体量,它需要更多“空间”,让演员能够舞蹈,所以要简洁,要做减法;既要符合角色年代,又要让人一眼明了人物特性;不能繁复精细,但由于剧情人物的需要又不能轻飘飘过于单薄……所以,相互矛盾的地方多,要综合考虑,真的是绞尽脑汁。还好最终,我们一起实现了对《红楼梦》的美学构想。
面对面:你的古装题材代表作中还有京剧《薛涛》,里面的服装被称为“新国风礼服”,设计理念缘何不同?都做了怎样的现代表达?
李昆:这两部戏的服装都着重通过云肩来展现出图腾纹样之美。云肩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结合人物性格特点来适当运用,既是传承,也是创新。
《红楼梦》的纹样大多来自中国戏曲、当代苏绣等,《薛涛》则较多参考唐代资料以及敦煌藻井纹样等。
两个作品二次创作的出发点不同,一部是舞剧,一部是京剧,《红楼梦》的服装有舞性与能动性的要求,《薛涛》则重在剪裁和细节的磨合。
传统戏服的现代表达,无法用一言两语说清,有些地方精妙到无法形容,比如图案、配色都有讲究,什么样的人配什么色、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行装行头。传统戏服是一个用一生都研究不完的课题。但无论是依托传统的图腾纹样、云肩进行现代设计,还是汲取现代作品中的营养回归传统,都是在寻求更多的灵感,以便未来更好地融入在设计中。
美是没有定义的,“百分百是我的一生追求”
李昆的设计风格百变,她社交平台上的作品简介中列举了她合作的国内外大牌院团,以及古代、现代、芭蕾等多部重磅代表作。这是她一路走来,从中央芭蕾舞团起步,到走上世界舞台的展现。
她完成的《地平线》是巴黎歌剧院23/24舞季开幕作品,在充满流动感的编舞中,飘逸的服装如薄雾浮动于巴黎歌剧院舞者灵动的身体之上,引发观众无限的遐想。李昆说,舞台作品的题材和风格不同,主题提炼的方向、设计理念等也各有不同,让每一部的服装设计都带给观众“美”,她需要更多经验,通过更多更好的作品来提升自己的把控能力,“百分百是我的一生追求”。
踌躇满志的李昆还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符号”,这一切都在探索中。
面对面:《红楼梦》中式轻盈,《薛涛》华丽新国风,《火车站》复古质感,《人在花间住》烟火气,你偏爱哪种风格?
李昆:我对于一些特定年代的服装有着特别偏爱。我喜欢赫本和格蕾丝王妃的时装,我喜欢《廊桥遗梦》《花样年华》和《时时刻刻》。在芭蕾舞剧《敦煌》制作时,张叔平老师对我的指导更是让我对复古时装彻底“沦陷”。
像舞蹈剧场《火车站》,没有特定年代,我沿用了我一贯喜欢的复古和灰度的调性,所有色彩都是有灰度的,颜色是沉的。我没有多用弹力面料,而是侧重时装感。
面对面:《人在花间住》还未巡演,数张剧照就让粉丝震撼,如何做到剧未演就圈粉的呢?
李昆:这是一部跟阿尔兹海默病有关的现实主义题材,挑战很大,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阿尔兹海默病患者脑海里的世界。
开排前我们在一家养老院采风时了解到,阿尔兹海默病患者对白色特别敏感,如果给他们用白色饭碗盛米饭,那他们就看不见米。只要跟大面积的白色接触,他们看到的可能就是纯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于是我提炼出白色元素放在一场幻境里,演员一身纯白色,包括很厚的马面裙,这个世界是纯白的。你想象一下,当他沉浸在白色世界里,发现身边的什么都“消失”了,那是怎样的恐惧?
面对面:结束巴黎歌剧院的委约,你刚刚第二次与德国黑森州立剧院合作,对中国设计师来说,如何在国际舞台上传达东方美?
李昆:这个赛道其实挺难,要融合东方哲学文化,我在服装设计上尽量体现东方质感,即棉麻、丝绸,和水墨留白。
像《斑驳》,东方的棉麻,用晕染的过渡,配合舞美满台的灰烬,仿佛晕染的部分如灰烬一样也在烈火里燃烧过,而留下的白是我们守住的信念和爱。
面对面:那你是如何理解“美”的?
李昆:对我的设计作品而言,美是没有定义的,它契合每一部作品的独特性,这就是美。
它不是一件漂亮的衣服,而是一种气质和质感,是你心目中的美,是你的审美,是作品的审美。
面对面:你在舞台服装设计领域游刃有余,跟当年学舞蹈有关吗?
李昆:我读的是舞蹈表演与教育专业,不过,毕业即改行。虽然我也得到了老师们的关照和喜爱,在努力学舞蹈,但我不泡练功房,完成练功后我就去看漫画,我喜欢美术画画。
说起来,我最大的伯乐是我的先生费波,他现在是中央芭蕾舞团首席编舞,我们是同班同学,上学时他就说我以后可以当服装设计。
面对面:那从业以来的“抓马现场”多吗?
李昆:每部作品都遇到过。这次跟江苏大剧院合作另一部原创舞蹈剧场《春之祭》,都要开演了,我还在跟面料死磕呢。
《春之祭》是现代戏,服装设计更难,加上李超导演对服装的感知力强,他要求“克制,极简中有细节”。我们之前设计了几个版本,但种种限制,考验多多,比如受亚洲舞者的身高所限,面料的垂感很重要,但太支楞的话又会压矮演员,太重的话又会给舞者带去负担,可如果完全没有弹性,舞者又会不舒服。再比如服装图案,可能上身好看,在练功房看也好看,但到了大空间的舞台却又不够完美。
服装的打磨和调整,与剧本打磨的时长差不多,一轮接一轮,可能第一轮演出后还会调整。
面对面:那受制于面料该怎么办呢?
李昆:这是我的最大焦虑,我和团队开始植绒,铁锈染,手绘,毛毡等等,边学边想各种方法。对设计师来说,在有限的面料中再造也是一种技能。
面对面:已经做了这么多项目,怕不怕重复自己?
李昆:怕。如果重复自己几次,可能就会定型,很难再提升。
当然,每位设计师都想有自己的气质和性格,一种标签和特点,我也想拥有。就是一看“哦,李昆的作品”,这种符号是我的毕生追求。
面对面:你社交网名好霸气呀?
李昆:哈哈哈,谐音梗嘛。亚历山大·麦昆是我喜欢的设计师之一,他对于面料的再造,设计创造力这些,都让我敬佩,他也是我的灵感来源。慢慢地,大家喊习惯了,就成现在这样的“自我调侃”了。
面对面:很多服装设计师爱跨界,比如摄影、雕塑、装置艺术,你会有这样的尝试吗?
李昆:我也希望有,因为我很喜欢设计海报、绘本、插画这些。其实我从小就梦想当一名动画设计师,那会的目标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日漫风靡后,我也想去日本学漫画。愿望挺多的,都跟我热爱的设计有关。
面对面:现在手上项目多吗?
李昆:对,都努力在做。不过我想明年稍微放缓一些脚步,做得充裕一些,沉淀沉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