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太平洋岛国,他的《星回》为何让凉山彝族人落泪

澎湃新闻  |  2024-11-12作者:廖阳

澎湃新闻记者 廖阳

看完雷米·波尼法索导演的《星回》,一位凉山彝族观众落泪两次。她没想到,一位来自萨摩亚的外国导演能真正走进彝族文化,让她产生灵魂的对话和碰撞。

11月8日-10日,由国际戏剧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戏剧学院、凉山文旅集团联合出品的《星回》,作为2024第六届大凉山戏剧节的开幕大戏,重磅上演。

作品由国际戏剧协会“世界戏剧大使”雷米·波尼法索牵手大凉山五彩云霞歌舞团的彝族艺术家共同创作,凭借深刻的内涵、高级的审美,打动了不少观众。

中国故事是它的外衣,而它的魂是全球性的共同主题。首演之后,《星回》便将启程出海,在11月23日-24日为2024年迦太基国际戏剧节开幕。2025年,《星回》还将在多个欧洲重要戏剧节展开巡演之旅。

从抵触到拥抱,彝族演员被点燃文化基因

《星回》是一次面向未来的文化寻根之旅,也是彝族传统文化的一次现代创新表达。它的创作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宏大的理念,邀请观众共同思考最基本的哲学问题:我们从哪里来?现在在哪里?将到哪里去?

演员全部来自凉山彝族。他们打开自己熟悉的文化记忆,呈现了对传统吟唱、农耕舞蹈、生命仪式、毕摩的经典文本、火把节的热烈舞步等传统文化的当代表达。

彝族的毕摩(祭司)和苏尼(巫师),犹如定海神针,也在台上有着重要亮相。毕摩通晓彝文宗教经书,掌握彝文经史典籍,作为有文化的智者,在彝族社会享有很高地位。在《星回》中,扮演毕摩的曲比拉火,现实生活中也是一位真正的毕摩,是国家级毕摩文化非遗传承人。

“事实上,我并不了解彝族文化,我一开始就处于等待的状态。”波尼法索认为,彝族演员应该对自己的文化负责,所以,他向毕摩和演员们请教,把权利交给他们——让他们思考并决定,如何在台上呈现彝族文化。

“导演永远只做一件事情,持续不断地‘挖’他们。”国际戏剧协会副总干事、《星回》执行制作人陈仲文补充,比如第一次听完演员们歌唱,导演就请他们回到各自的农村,跟着祖辈再去挖掘和学习一批彝族好歌来。

15首彝族歌曲贯穿全剧,唱出了彝族人千百年来的梦想、希望、奋斗、挣扎、恐惧、死亡。这些歌曲俨然“点睛之笔”,直击灵魂,勾起了不少观众的眼泪。

扮演苏尼的吉力么子扎,是演员队伍里的灵魂人物,有着一把明亮的好嗓。“这些歌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外婆教给妈妈,妈妈再教给我。”因为热爱,她自己搜集、学习了一百多首彝族歌曲,方言不同,唱法不一,但都难不倒她。很多歌都由她来教大家唱。

台上的歌者们都没有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纯原生态的唱法却有着勾魂摄魄的力量。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自农村。子扎从小在农村长大,喜欢在放羊、放牛时唱歌,空灵的歌声常常在山间回荡。15岁时,为了逃娃娃亲,她逃出家门,被人发现歌唱天赋,进了艺术团。

吉根夫则同样来自农村。“她不是导演,但胜似导演。”这是波尼法索对夫则的定位。不过一开始,她对波尼法索“不屑一顾”,是带着抵触的、不信任的心态进组的。

这些年,夫则见过太多大城市的导演来彝族采风创作,多数浮于表面,汉族人都很难了解彝族文化,一个外国人怎么可能真正走进它?随着排演推进,她被波尼法索的真诚打动,越来越投入,主动拥抱,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参与并贡献力量。

“导演追求真实,要求我们生活中什么样,舞台上就是什么样,无需作假。”子扎说。演员们把层层外衣剥开,在台上展现最真实的自我,和导演不断磨合、碰撞,渐渐磨出了这出戏的眉目和棱角。

不仅有彝族音乐贯穿始终,《星回》还对彝族舞蹈进行了生动展示。舞蹈来自对毕摩的仪式动作的归纳,由曲比拉火带领舞者们一起提炼。“世界上的很多舞蹈,包括彝族舞蹈,都是从劳作或神秘的仪式中提炼出来的。”舞者伍子嫫说。

在《星回》的排演过程中,伍子嫫感触最深的是回归到了纯和真。她解读,“回”字是由两个圆圈组成的,内圈象征内心,外圈象征环境,“导演和制作人一直在带领我们去寻找内心的平静,在幽暗的灯光下,去重新审视自己、找到自己,不受外界纷扰的环境影响。”

“我没有教他们任何东西,就是让他们慢下来,让戏剧自己生长。这就是生命的魔法。”大凉山的土地,滋养了波尼法索的创造力,与此同时,他也点燃了彝族演员身上的文化基因,让他们爆发出创作的生命力。

从海外来凉山,他的作品打动了中国观众

“一个外国人来解读中国彝族文化,能解释清楚吗,会不会冒犯?我有过这样的忐忑。”陈仲文的顾虑,也是很多人的疑惑。在和波尼法索合作的过程中,她的担忧被渐渐打消了。

波尼法索来自萨摩亚,一个位于南太平洋的岛国。他的创作多根植于多元的本土文化,旨在改变戏剧的权力源泉,挑战戏剧的权威,并重新审视和质疑我们当前对“人”的概念。

“我不是来自欧洲,也不是来自希腊,我想呈现的并不是西方戏剧。事实上,我们绝大多数人看到的戏剧,都是西方视角、西方叙事。我们应该从自己的文化、自己的传统中,去挖掘和寻找戏剧力量。”

《星回》正是这样一次尝试,不仅在向彝族文化的过去溯源,也在面向未来。“树根滋养树木,赋予其稳固与生命力,枝叶则向天空延展,向未来汲取养分和希望。彝族文化的未来,深植于其辉煌的过去之中。”波尼法索认为,人活着是需要指南针的,而文化就像指南针,能让人找到自己的定位和归属,“如果把自己的文化抛在身后,你就丢掉了指南针,会迷失方向。”

《星回》首演当晚,导演、制作人带着演员们进行演后谈。不少观众不舍离去,热情高涨,让这场演后谈持续到午夜十二点之后。

“很了不起!导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进入了彝族文化精神的核心部分。”大凉山戏剧节的发起人之一、诗人吉狄马加认为,波尼法索用独特的眼光对彝族历史文化传统进行了抽象的梳理,“《星回》就是一首诗,不需要解释,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越是古老的越现代,越是民族的越国际。”剧作家罗怀臻看到了一个世界级艺术家对一个地域文化传统的尊敬,而他又用一座桥梁,把这些地域文化传递给更多不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

中国儿童艺术剧院院长冯俐被导演、演员和幕后的人员感动,“他们那么细致、那么小心、那么敬畏,摸索着好像很近其实很遥远的一切,幽暗的灯光之下充满了生命的对流。”冯俐说,如今很多作品在寻找不同民族文化的特点和根源,但多数时候是一种简单的搬运、简单的展示,“看起来五光十色,好像很丰富,其实很苍白。《星回》是厚重的,回味悠长。”

“我看戏从不哭,但是今天看哭了两次。”一位彝族姑娘想冲上去给导演一个拥抱,感慨他不是彝族同胞,还是外国友人,却能将彝族文化这样精妙地展现出来,“太神了。”

“很多戏有夺人眼球的视觉效果,《星回》倒逼你回到内心。”一位观众刚开始不习惯,心里有一个执念,灯光什么时候会亮起来?随着时间流逝,他逐渐接受了这种黑暗,好像听到了宇宙的声音,沉浸在恢宏的宇宙中去看待生命,“一切始于混沌,终将归于混沌。这部作品也可以叫《生命启示录》。”

“看戏之前我把脑袋清空了,一开始没有很多期待,结果惊喜越来越多。”另一位观众同样被吸引,陷进去,好像在深水中潜水,漂浮起来,“这是一部大作,就是通过歌曲、通过舞蹈,没有多余的装饰,向世界传递彝族文化的精髓。”

当然,也有人难以进入状态,觉得节奏微慢,过于抽象。“看戏,又不是看TikTok。”波尼法索认为,在短视频盛行的当下,剧院更加可贵,人们进入剧院不应该匆匆忙忙、随随便便,“剧院不是让你分神的,而是让你有一个地方,凝神静气,思考自我的存在。”

“看完《星回》,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都有自己的解读。艺术没有标准,也没有答案。”陈仲文认为,每个人都看到他所看到的,这部戏就成功了,“我期望,我们的作品能让观众找到精神出口,与自己、与他人、与宇宙产生连接。”

(实习生徐佩姗、赵智媛对本文也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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