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内山村到国际舞台,她在!

中国科学院大学  |  2024-08-26


编者按

从陕西临潼骊山脚下的风王沟,到繁华首都的国家会议中心,再到蓝色多瑙河畔维也纳的联合国全球卫星导航系统委员会(ICG),中国科学院大学(以下简称“国科大”)博士生导师、中国科学院国家授时中心副主任卢晓春的旅程映射出一条不平凡的蜕变轨迹。这不仅是她个人成长的缩影,也是中国科学院国家授时中心导航与通信研究室从国内山村走向国际大舞台的壮阔篇章。



在陕西商洛地区的山谷深处,一座高66米、口径40米的巨大抛物面天线与世隔绝,静静地伫立着。


这是卢晓春日常的试验场区,也是她在夜空中寻找“星星”的地方,“我喜欢木星,也许是因为木星‘Jupiter’的谐音是‘丘比特’,我喜欢这种浪漫。”卢晓春的英文名也叫“Jupiter”,她被木星那颗深褐色的“大红斑”所吸引,从此结下与卫星导航的不解之缘。


卢晓春



时代浪潮起




对于进入卫星导航领域的画面,卢晓春记忆犹新。


2001年,卢晓春读完大学留校任教。但她不愿在舒适圈里待着,而是打算深造。她来到国家授时中心继续跟着天文学家吴守贤先生攻读博士学位。


彼时,正值中国自主研发北斗导航系统初期。美国斥巨资耗费20多年建成GPS系统,我国亟须开发一种既经济实惠,又能精准定位的卫星导航系统。


2002年,中国科学院院士艾国祥前瞻性提出“中国区域定位系统”(CAPS)项目的想法。卢晓春作为国家授时中心为数不多的博士生之一,怀着一颗既紧张又激动的心被安排加入了这个项目组。“从此,我便要与它相伴了。”她心中默默地许下承诺。


“为什么会提出CAPS,是因为当时咱们国家没有星载原子钟。这实际上是卡脖子的技术,一旦国外进行技术封锁,我们就要受很大影响。”卢晓春说。


然而,研究之路并非一帆风顺。


2003年,非典来袭,卢晓春所在项目组团队被迫“闭门造车”。这一期间,他们深入研读GPS系统的工作原理,力求吃透每一个细节。尽管空间狭小,却造就了他们潜心研究的宝贵机会。


卢晓春


这也为她后来在国际舞台上初露锋芒奠定扎实基础。无论是美国的GPS、俄罗斯的GLONASS、欧盟的Galileo,还是日本和印度的区域导航系统,“我跟这些专家讨论过程中,我不怯场,因为系统的原理都是相通的。”卢晓春能够在这些高级别的讨论中保持敏锐的思路,不畏强手。


卢晓春日复一日地投入到CAPS项目中,不仅磨去了她年轻时期的青涩,也让她与卫星导航事业的距离越来越近。对她来说,卫星导航不仅是一份事业,更是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种深入骨髓的热爱让科研变成了一种生活习惯,以至于即使在短暂的出差之后,当她重返实验室的时刻,她都会感受到一种久违而亲切的归属感。


当2005年CAPS项目通过验收时,其定位精度与国际上广泛使用的GPS系统相媲美,标志着中国在自主导航技术上取得了重大突破。这不仅是技术创新的胜利,也为中国在全球卫星导航系统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奠定基础。卢晓春也从一名普通科研人员转变为CAPS项目导航组副组长,逐渐在学术上崭露头角。


验收那一刻,卢晓春已经明确感知到内心有一座火山,它活过来了。“科研的成功给我带来极大鼓舞。所以才能让我义无反顾,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她被迷住了,决心继续向前。


卢晓春(左四)与国际专家合影



十年磨一剑




2005年,卢晓春的锋芒开始显露,显得愈发自信,愈发清秀。但八百里秦川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在她的骨子里留下深深“烙印”——她有自己独有的拧劲儿和犟劲儿。


这一年,她提出要在CAPS系统实现载波相位定位方法,期望通过此法提高定位精度。然而,她的这种想法遭到了诸多质疑,国内专家一致认为“不可能,没有实现的条件”。卢晓春不为所动,无论是从GPS的原理出发,还是从时间频率双向比对的专业出发,她都觉得“这是可行的,对于这种方法能实现的决心根本就没动摇过”。


历史感、时代感和个人的命运感像一团团毛线紧密交织在一起,作为CAPS项目的延伸,转发式试验系统正式启动,卢晓春被任命为转发式试验系统副总设计师。转发式卫星导航试验系统,是在CAPS等前期技术基础上,通过进一步技术创新和系统升级,来实现更高的定位精度和更广的服务范围,是北斗卫星导航系统(BDS)的重要组成部分。



卢晓春延续了CAPS项目验收那一刻的“激动”,转而奔赴下一个战场,变得愈来愈“渴望”。她的日常,是与时间赛跑的日常。白昼,她带领团队探讨技术方案;夜晚,她则在月光的陪伴下,埋头于书海,笔记旁常伴着深夜的灯光。这是她与时间对话的方式。


她常常一个人满头大汗地穿梭在建设中的试验场区,对着说明书,一项项熟悉设备,有时“如饥似渴”地通宵达旦,有时则是崩溃大哭。


卢晓春(左二)与同行交流


卢晓春永远记得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刻。


2015年,随着北斗卫星系统的第一个试验卫星发射到太空,地面系统需要接收来自它的信号。理论上,这一过程应该像发送与接收微信消息一样直接和简单。


然而,事与愿违,信号无法接收。


卢晓春看着空无信号、满是噪声的仪器屏幕,心里一片冰凉,“我收不到呀,当时所有相关的领导专家都在现场,那种压力和紧迫是你想象不到的。”她至今回忆起来声音仍然有点颤抖,“那怎么办?我这边出现了问题,只能找解决办法,一项一项地逐一排查。”


她和她的团队三天三夜没睡觉,把地面系统设备的每一个零件、操作的每一步骤都重新检查,最后发现是天线有问题,“原来是天线的极化装反了,这是一个低级错误。”卢晓春似乎不能原谅自己,这道工序明明已经经过了三轮检测、审查和核实,所有测试程序都走了,但是几个偶然事件结合到一起,导致了一个必然的结果,让天线的极化进行了180°大转弯。


卢晓春立刻组织团队纠正错误,不久之后信号便出现了,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我特别感谢我的团队,他们知道压力都在我的肩上,不需要我安排,各自默默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给了我很大的支撑和安慰。”


十年磨一剑,卢晓春带领团队历经10年矢志研究探索,在2015年成功将载波相位定位方法在转发式卫星导航试验系统中实现。她终于向当时质疑的专家提交了答卷。


测试结果表明,虚拟钟星载钟秒级稳定度达到1E-15,定位精度0.29米,定时精度0.34纳秒。这是迄今为止,世界卫星导航领域实时单频载波相位能够达到的最高精度。


卢晓春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



洛南“慧眼”




转发式卫星导航试验系统的建设和发展不仅关注提升定位精度,如何能让北斗稳定运行同样至关重要。“转发式卫星导航试验系统,除了进一步提高了定位授时的精度,还增加了两项能力,北斗的试验验证与测试评估。这两项工作,在北斗系统建设与可靠运行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卢晓春从2008年开始,便带领团队开始了北斗空间信号质量体系研究和建设,“举个例子,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发播的信号是否能够满足用户需求?这就需要对卫星导航系统的空间信号质量进行监测与评估。”


于是在秦岭深处,洛南县的群山之间,国家授时中心的昊平观测站拔地而起。那是卢晓春率领团队建立的国际上第一个专用于空间信号质量评估的40米口径天线的监测评估系统。


昊平观测站建设之初,就如同陕西天文台建台初期一样,一片蒿草中,寥寥几株玉米秆和核桃树,显得落寞凄凉。就像当时短波授时台的第一批建设者们几乎不分昼夜地工作一样:来了设备自己卸,再徒手搬进山洞;卢晓春带领的团队也是凭着“就算一块块石头的搬,也要搬出一座天文台”的斗志,一个个零件,一台台设备,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是由他们的双手搭建而成,才让这座40米大天线如期完工。“在寒冷的早晨,在一个破旧的小巷子里,团队成员吃着豆腐脑,身子冻得瑟瑟发抖,而凳子又矮又窄,大家背着沉重的包,手捧着电脑,吃完便顶着风雪去往50公里外的荒地开始建设。”洛南昊平站的负责人、卢晓春的博士生饶永南副研究员回忆。


言如春风化细雨,身正影斜教无声。“有一次天线出了一些问题,卢老师一下飞机就立马奔到昊平观测站,忙碌中,从10多米高的塔基上滚落下来,没有顾得上检查,还坚持赶回所里,参加会议,直到实在是疼痛难忍,才到医院看病。”



饶永南深刻记得卢晓春摔倒的背影,“卢老师总是很忙很忙,但处理事务时却心态平和,即便在紧迫的情况下,也能保持冷静,逐步引导团队解决问题。”


2015年年初,昊平观测站正式通过验收,针对北斗新一代在轨试验全部卫星,全面准确地分析了信号质量,成为时刻关注导航信号优劣的一双“慧眼”,被认为是北斗全球系统方案和技术要求制定的重要依据。这不仅是昊平观测站的“成年礼”,也让转发式导航试验系统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


卢晓春在国外交流



从国内走向国际




在国际科学界,卢晓春不只是一位沉浸研究、透过天文望远镜看星星的科研工作者。相反,她在国际舞台上展现出一种“沉着冷静、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


在担任中国卫星导航系统专项管理办公室国际合作中心副主任期间,她主要负责北斗在联合国“全球卫星导航系统国际委员会”(ICG)和各国导航学术年会等多边平台上的国际工作。作为牵头人,她带领国内专家,代表我国北斗系统在国际舞台上与美国GPS、俄罗斯GLONASS、欧盟Galileo、日本的QZSS及印度IRNSS等供应商和各国际组织等开展协调,为在国际舞台上展示“中国的北斗、世界的北斗、一流的北斗”贡献了力量。


ICG,这个被称为卫星导航领域的“联合国”,在维也纳外太空委员会(外空委)的架构下成立,是一个汇聚全球卫星导航供应商、各方用户的国际平台,也是一个至关重要、拥有话语权的国际舞台,而卢晓春的目标是让中国北斗在这里发挥最大作用。


“我的底气就来源于当时北斗导航系统已经开始提供区域服务了,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供应商了。作为核心供应商,若不给我们一个主席的席位,那么ICG也难以继续运作。”卢晓春认为这跟自身实力的增长是息息相关的。


经过精心布局和缜密谋划,通过10多次与美俄欧等协调,我国终于在2015年11月的ICG大会上获得了联合主席的席位,实现了北斗在ICG上主席零席位的突破。惊涛骇浪间,我国不断提高在国际卫星导航领域中的地位。



“北斗导航系统最终是要走向全世界的。”她说。


卢晓春(右一)担任ICG互操作子工作组联合主席


2018年,联合国全球卫星导航系统国际委员会(ICG)第十三届大会在陕西西安开幕,由中国科学院国家授时中心承办,卢晓春正是当时供应商论坛的主席。


这是北斗系统积极走出国门,融入世界,已被国际民航、国际海事、3GPP移动通信等国际组织接纳与认可的里程碑式的标志,“当时北斗系统得到了国际专家一致、高度的认可。”



卢晓春仍清楚记得习近平主席发来的贺信:“北斗系统将面向‘一带一路’国家和地区开通服务,2020年服务范围覆盖全球,2035年前还将建设完善更加泛在、更加融合、更加智能的综合时空体系。”


站在新的时代节点,卢晓春仍然在这条无尽的探索之路上前行,“永远向前”不仅是她的坚持,也是她带领导航与通信研究室团队披荆斩棘的信条。“始终充满热情,始终保持活力。”她干劲儿十足。


卢晓春参加ICG会议



采访手记

卢晓春给笔者这样的感觉:她的叙述有种娓娓道来的张力,她身上始终拥有一种笃定的力量。


她对待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和挑战,总是能够保持一种平和而坚韧的态度。她的女儿曾戏称面对困难时她会“睡大觉”,卢晓春本人却笑称,关键是要“一步一步找解决办法”。“有种陕西人的‘痴’劲。”国家授时中心原主任郭际研究员这样评价他的弟子卢晓春,“为了一个数据,她两天两夜在实验室跟踪卫星参数,累了就和衣躺一会儿,还不忘定个闹铃。”


她的工作节奏和能量,对年轻的团队成员来说,是强有力的激励。在学生们眼里,卢晓春永远热气腾腾,充满能量,每天“喝很多很多咖啡”,“即使前一天熬夜,第二天跟我们开会仍然精神饱满、思路清晰。”饶永南记得,“卢老师中午吃得非常简单,自己带点吃的,或者吃点零食打发。”还有一次卢晓春因公出差,刚从北京的一个重要会议归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长时间的飞行加上紧接着的地面交通,足以消磨掉一天的精力,让人只想休息一番。然而,卢晓春不同,她的精神状态似乎完全不受这些外界因素的影响。抵达单位后,她几乎没有任何休息,直接投入到了紧接着的工作中——那是一次献给建党100周年的大合唱。“我们看到卢老师一到单位马上换身衣服,拿起指挥棒,以特别饱满的激情开始合唱,深感震撼。”学生们说。


学生们都觉得她带领的导航通信研究室团队特别团结,“大家有困难都会互相帮忙”,不仅记得她在国际上“紧张拉扯”的英姿,更对她平时的温柔关怀感到温暖,“卢老师总是能轻声细语地解决问题,那是静水流深的力量。”


卢晓春也有柔软的一面,她坦言,“没有办法,做科研中,对家庭亏欠很多。”她生完孩子之后就立马投入到工作中,“女儿初二之前,基本没有管过。”卢晓春有点心酸,“那时,她不让我上床的,她说有爸爸带着。”卢晓春也需要家庭的支持,“在准备接收北斗第一颗卫星信号的时候,十几天没回家,承担了这么大的压力,那时我特别想孩子。”而在另一个视角,“卢老师的爱人对孩子说,你爸爸在这个单位中付出了很多,那你妈妈更毋庸置疑。”学生们记得卢晓春丈夫的语气充满骄傲和自豪。


卢晓春在决策中展现的果敢与决断,并不与她的感性、细腻和浪漫相冲突。相反,她不遮掩、自然流露的情感,为她赢得了他人的信赖和尊重,让她的真诚与决策力得以并重,显得更加人性化和亲近。在她的领导之下,团队不仅体现了业务上的高效率,还特别注重师生的心灵感受,创造了一个既高效又充满人文关怀的工作环境。这种平衡与包容,正是卢晓春作为女性领导者的独特魅力。


卢晓春

责任编辑:毕若旭,梅从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