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曲鹏
离岛,这个词在概念上描绘了那些远离本土的岛屿,它们常常因为交通不便和资源稀缺而显得与世隔绝。
在我们未曾亲临的想象里,离岛是乌托邦的代名词,是现代版的桃花源,意味着碧蓝透明的海水、丰饶的自然赠予、新鲜美味的海产,以及一种远离尘嚣、悠闲缓慢、自给自足的美好生活。
《离岛:于偏僻之地重建生活》的作者库索也是为寻找理想的生活而造访离岛的年轻人之一。历时三年,她独自走访了日本最为偏僻的数个小岛,与五岛、佐渡岛、隐岐岛的岛民共同生活,亲眼见证那些选择在偏僻之地生活的年轻人如何建设生活,重视自然与自我,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深切感到“离岛拥有无限未来”。
来来去去的移居者
在日本,除了为人熟知的北海道、本州、四国、九州和冲绳五大主岛之外,还散布着数以千计的“离岛”,它们中的四百多个岛屿上仍有人居住。这些岛屿由于地理位置偏远、资源稀缺和经济滞后,居民的生活水平普遍不高。随着日本现代化的推进,岛上的年轻人纷纷离开,前往城市寻求更多机会,这导致离岛面临严重的少子化和高龄化问题。自二战结束以来,日本离岛的人口已经锐减超过65%。
为了遏制这一趋势,避免离岛变成无人居住的荒岛,日本政府在1953年颁布了《离岛振兴法》,通过国家对交通、通信、供水、排水、电力等基础设施建设的大量投入,以及对医疗和教育设施的改善、就业的促进、农林业和渔业等产业的振兴,为离岛提供经济和行政上的支持。随着时间的推移,该法案经过多次修订,鼓励更多的日本民众移居到这些岛屿上。
2009年,日本政府进一步推出了“地域振兴协力队”计划,通过国家支付工资的方式,吸引城市中的年轻人迁往人力短缺的地区和农村,参与旅游业和农林水产业的振兴工作。截至2022年,已有6447名成员在日本各地开展活动,其中不少在离岛上服务,许多人在服务期满后选择留下,找到了新的工作机会或创业方向。
这些从岛外来到岛上的人们,大多来自东京、大阪、京都等大城市,他们对原有的城市生活持有疑问,因为在城市的主流语境中,人们被期望追求成功和更高的成就,难以打破既定的生活模式。而《离岛:于偏僻之地重建生活》中的居民们,通过亲身实践,展示了探索和解决问题才是生活的真谛。他们的生活不仅是一次深刻的体验,也是持续不断的实践和创新。
比如一位来自北海道的年轻人,尽管没有酿酒经验,但听说佐渡岛上缺少本地啤酒,便在酿造所学习数月后,带着妻子来到岛上,开始了一段充满尝试和探索的创业旅程。如今,他已能酿造出几种手工啤酒。另一位从澳大利亚留学归来的年轻人福田,结合自己大学所学专业,在隐岐岛找到了一份导游兼自然环境教育的工作,已在岛上生活了十年,并计划与岛上的一位女教师步入婚姻的殿堂。尽管父母担心偏远地区生活太过孤独,福田却坚信,“有一份日日与自然朝夕相伴的工作”是最理想的生活。
在岛上,很多人要靠同时从事好几份工作才得以生存,与文艺青年的“诗意地栖居”相距甚远。那些没有农业或渔业工作经验的城市人,如果选择了这方面的职业,不久就会纷纷回到大城市。倒是那些延续着城市思维,在岛上尝试开咖啡馆、当导游的年轻人,不仅给小岛带来了一阵阵新风,还很容易融入当地的生活。
艺能传承的困境
历史上,由于地理位置偏远,日本的离岛曾是掌权者、宗教领袖和艺术家的流放之所。这些流放者带来了当时繁荣的京都文化,海洋的天然屏障如同时间的保鲜库,使得这些传统艺术和工艺得以保存至今,但同时也面临着传承的困境。
佐渡岛的日本传统艺术吸引了众多外国人前来学习。一位加拿大画家与妻子在岛上生活了四十年,致力于学习制作东洋人偶——非物质文化遗产人形戏中的“文弥人形”；一位巴西人则醉心于传统的竹太鼓,在岛上以竹艺为生。
在佐渡岛北端的一个村落里,依旧保留着日本最原始的水稻耕种仪式——“车田植”,村子里的北村家族是这一传统的唯一守护者。北村先生在年轻时曾离开岛屿前往东京闯荡,但最终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他选择回归故土,继承了这一几乎没有经济回报的仪式。尽管每年收获的百余公斤大米难以维持生计,他仍坚守着这份责任,同时依靠林业和渔业工作,以及经营民宿来维持生活。
每逢插秧季节,媒体纷纷前来采访北村家,“车田植”被冠以国家民俗文化财产的荣誉,却鲜有年轻人愿意继承这一传统。“人们还是愿意做更赚钱的工作,买更好的车”,在这个偏远而贫瘠的地区,人们对物质的追求更为现实。北村先生已68岁,且无子嗣,一旦他离世,这项仪式必将随之消逝。
佐渡岛上还有一项世界文化遗产——能剧,全日本能剧演出舞台有超过三分之一在佐渡岛。库索曾在京都观看过一场能剧,“现场挂着‘严禁拍照’的告示,观众们正襟危坐,有人穿着最正式的和服前来,有人手上捧着一本《能剧》词典,不断对照翻阅”,处处显示出这是一种艰深晦涩、需要安静观赏的高雅艺术。然而,在佐渡岛,能剧却是一种无门槛、男女平等的“庶民祭典”,观众可以随时坐下观赏,闲聊或鼓掌,打开手机录像,演员可能是村里种田的大婶,也可能是刚高中毕业的女学生。。
鬼太鼓是佐渡岛上一项深受人们喜爱的传统艺能,在太鼓的敲击声中,头戴鬼面具的演出者跳跃舞蹈,驱凶辟邪,祈求丰收。它不仅是一种祭典活动,也是一种全民参与的艺术形式。从孩童到长者,无论岛民还是外来者,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表演的一部分,共同体验这份文化的魅力。
库索发现,面对传统艺能失传的危机,开放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开放的程度将决定其未来的发展。就像表演能剧和鬼太鼓的佐渡人,“不是在保护什么意义深远的传统文化,而是在努力确保代代相传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构筑起独一无二的精神文化。
“他们认为正确”的生活
隐岐岛上的海士町,以其独特的生活方式吸引着远道而来的游客。观光协会温馨提醒,这里没有日本随处可见的便利店,没有24小时营业的商店,甚至本地的杂货店也会在周日休息。因此,游客需要自备必需品,并建议遵循岛上的作息时间,早睡早起,以便体验岛上居民的日常生活。
造访此地的库索住在了宫崎家。这个家庭依靠岛上的渔业和农业已经生活了17年。宫崎家有四个孩子,长子阳太7岁,还有一对4岁的双胞胎女儿和一个2岁的幼女。为了迎接客人,宫崎家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年糕大会,孩子们在短短两小时内,独立完成了摘枇杷、生火、蒸糯米、磨黄豆粉等一系列工作,展现了他们自给自足的能力。家中没有电视,也没有iPad和游戏机,妈妈鼓励孩子们“直接接触实际的人事物,从而了解真实的世界”。当爸爸提议去海边时,孩子们立刻关掉播放动画片的投影仪,兴高采烈地奔向海边。
在海士町,有一所名为“山的教室”的私立幼儿园,宫崎家的双胞胎女儿就在这里学习。与常规幼儿园不同,“山的教室”让孩子们在自然环境中成长,减少成人的干预,自由地探索和玩耍。幼儿园的创办者相信,这样的教育方式能够培养孩子们对岛屿的热爱和生活所需的基础技能。
海士町的宣传口号“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体现了一种生活哲学,鼓励人们重新思考生活中真正重要的事物。这里虽然没有城市的便利和娱乐设施,却拥有自然的恩赐、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淳朴的人际关系和充实的个人时间。岛上的图书馆系统就是一个例证,图书馆遍布全岛,“整个岛就是一个图书馆”,从酒店到小商店,从学校到邮局,居民可以在任何地方借阅和归还书籍。
海士町的图书馆不仅是知识的殿堂,也是居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们可以在这里喝茶、聊天,年轻妈妈带着哭闹的小婴儿去借书也不被人嫌弃。“图书馆是一个日常居所,一个客厅,一段不被规定限制,可以开心度过的时光。”图书馆创立者矶谷女士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
在高中引进留学制度的教育者、开设海参加工厂的创业者、打造高级酒店形态的经营者、种植有机蔬菜的夫妇……海士町的新移民选择海士町,不是为了逃避失败,而是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探索一种与自己的教育理念、职业追求、食物选择和环境保护观念相契合的生活方式。
库索在《离岛:于偏僻之地重建生活》的序言中写道:“在城市里,我遇见很多飘在空中的人,而在离岛上,我遇见很多扎根于土地的人。他们让我看到一种充满养分的人生。”她认为,城市中的人们往往被视作社会机器的一部分,而在离岛上,人们正在从生活的最基本形态出发,构建一种“他们认为正确”的生活,创造和体验一种更加充实和有意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