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7日,山东政法学院礼堂,考研培训现场。视觉中国供图
半夏新传考研培训机构的办公室。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张仟煜/摄
半夏新传考研培训机构制作的笔记封面。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张仟煜/摄
作者 | 张仟煜
编辑 | 杨 杰
又是一年的春天,瓦洛佳已经连续30天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凌晨1点,伦敦的夜空静悄悄,他看了看表。此时此刻,国内的考研学子已经开始复习。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将相遇在线上讲课平台,开启一堂传播学考研课程。
瓦洛佳是国内新闻传播考研培训机构“瓦洛佳”的创始人,同时,他也在英国一所大学读博。开办新传考研机构10年来,他最直观的感受是节奏越来越快。以前初试结束后能休息3个月,去年,2024届考研初试结束的当天,就有很多机构发布2025届的招生推文了。瓦洛佳被迫参与到这场时间抢夺战中:“每天都感觉是在高速旋转的传送带上奔跑,一年又一年,(仿佛)看不到头的循环。”
“像监督高中生一样”
对所有与考研有关的人来说,3月格外忙碌。李悦与瓦洛佳算得上是同行,她在半夏新传考研培训机构工作,2月26日中国研究生招生信息网发布成绩查询通知以来,李悦从早上八九点,到次日凌晨一两点,一直对着微信回复全国各地考生发来的问题。
从寒假开始,李悦的工作多了一项:接待到机构线下咨询的考生和家长。除了北京本地的,还有天津、河北、山西的家长前来。
这天下午,一位母亲特地请了半天假,专门陪女儿来了解李悦所在的机构,在此之前,她们已经走访过三四家了。
半夏新传考研培训机构的办公点在一栋31层楼高的居民楼里。一扇贴着大红色春联的门看起来再寻常不过,门旁边贴着一张微微泛黄的白纸,上面写着半夏新传考研机构的全称。
李悦将母女俩领到一个小“教室”,教室大概10平方米,没有窗户,借着灯光,能看到一张长方形的桌子紧靠着白墙,再支两三把椅子,刚好能坐下3个人。
李悦感觉,考生和家长刚来时,“会觉得我们这有点小,抱有怀疑态度”。一开始,家长一般都不吱声,默默关注李悦和孩子沟通的内容。在介绍课程内容时,李悦还会穿插讲解一两个具体的知识点,“算是一个试讲了”。
这一通操作结束后,家长通常会开口询问“上岸率”、师资构成等情况。几乎每一个家长都很关心——机构是否能监督孩子学习、写作业、背书等,“希望我们像监督高中生一样监督他们的小孩;同时也一直跟孩子强调,‘要自觉’”。
一个小时后,这位母亲掏出手机,支付了7399元。女孩儿成为这家机构2025级全程班的第142名学员。
面对各类考研辅导机构推出的信息,考生郭宇威常常感到焦虑,“感觉不报班就考不上了”。父母斥资三四万元,给他报了大大小小的各种培训机构。郭宇威“自觉”地将准备考研的时间提前到大二下学期。
2019-2021年间,新传考研培训机构数量急剧增长。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在微信公众号里以“新传考研”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发现了近200家新传考研培训机构,且大多数都是以“个人”名义注册。
据两位业内人士透露,绝大多数招收新闻传播硕士的高校,都有在读研究生创办的只针对该校进行专业辅导的“培训班”,如果将这些小规模培训班也算进去,全国大大小小的新传考研培训班可能有400多家。而在10年前,只培训新闻传播专业的考研辅导班大约有5家。
相比其他专业,新闻传播学不考数学、就业面较广,近年来吸引了不少跨专业的考生。2021年年底,“网易数读”综合中公考研、各高校研招网的数据进行整理,发现在41所不同层次的高校中,所有专业的平均报录比是6.84∶1,而新闻传播专业的报录比是13.86∶1,约为平均报录比的两倍。
和其他学科相比,新传考研培训机构的数量更多。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以“历史学考研”“教育学考研”为关键词在微信公众号中进行搜索,出现的相关垂直类考研机构均为50所左右,远低于“新传考研”的数量。
王子珊在2019年参加了考研初试,当年她报考的学校相对小众,只有一家由在校学长开办的培训机构。2020年,全国研究生扩招18.9万人,增幅约20%。同年,王子珊的一位研三师姐,建了公众号、做了海报、发布了长长的招生推文。在王子珊顺利上岸后,师姐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要不要来我这讲课,费用上不会亏待你。”
至今,工作快3年的师姐仍然在为2025级的招生推送广告,而另一位更早开办院校辅导班的师兄,曾因毕业论文不合格,延毕了半年。王子珊有些惊讶:“原来能培训高分考生的师兄,学术能力还达不到毕业的基本要求。”
投诉考研培训机构不能提供情绪价值
2016-2023年,考研报名人数连续8年增长,在2023年创下474万人的最高纪录,约为2018年的两倍。大约从2019年开始,学生、家长、讲师、生意人争先恐后地跃入这片蓝海。海变挤了,水变红了,海里的生态也变了。
随着考研机构和考研人数增多,李悦所在的半夏新传考研培训机构收到的负面反馈也越来越多。有说他们没有小班课程设置的、没有批改和押题的、陪伴和监督做得不够的,甚至还有笔记封面设计缺少艺术气息的、讲师声音不好听的、不能提供情绪价值的……
为了迎合市场,他放弃了自己一直想树立的“犀利的新传博主”人设,尽量不在网上和课堂上发表任何个性鲜明的观点,只是单纯地讲讲知识点。
除了注意讲课内容外,夏阳也积极更新机构的课程设置和管理。他学着其他机构,开设了针对各个院校的小班课、招募研究生做兼职班主任和作业批改人员,盯着、陪着考生学习。一直以来,培训多以线上音频的形式进行,今年,夏阳也“被迫”开始露脸,用视频教学。而这个动作,已经晚了其他机构4年。
有些干货没有广告受欢迎
2020年以来,几乎每个月夏阳都会建立新的微信群,建新群是为了保持考生社群的活跃度。比夏阳手机里的群出现速度更快的,是各家考研机构公众号发推文的频率。2018年,瓦洛佳的公众号推文几乎是一天一条,到了2019年,迫于竞争压力,瓦洛佳把推文增加到一天两条。
但很快,一天两条的更新频率已经变得异常普遍。越来越多的机构开始推出固定的栏目,包括热点评析、名词解释、论述题讲解、考研规划等。2023年开始,瓦洛佳的公众号一天推送4-5条。
然而,推文的阅读量却没有一起“加速”起来,反而开始下滑。考研最重要的“干货”知识点,曾经是考生最渴望获取的内容,但现在,有些干货甚至没有广告受欢迎。
2022年前,一条“干货十足”的文章往往会有4000多的阅读量。今年1月份,有一篇瓦洛佳自认为包含了许多重要知识点的推送,阅读量竟然不过500。虽然1月是淡季,但这样的阅读量还是让他诧异。
2019年以前,瓦洛佳讲到哈贝马斯的时候,总会延伸到法兰克福学派背后的左翼思潮,或者聊聊“数字劳动”的起源与发展。但是现在,这些对知识的延伸被更实用的目标取代,批判学派成为了选修课,“因为同学觉得自己没必要学这么多”。“数字劳动”的讲解也过气了,让位给了更新的ChatGPT和元宇宙。
2021年,瓦洛佳无意中看到诸如《高考数学60天提分计划》《30天速记高中生物知识》等高考教辅材料,他脑海里灵光闪现:或许可以以应试的角度将传播学的知识点整理成60个小节,让考生直接“卡点”背诵。2022年,书店里出现了由瓦洛佳主要编著的《60天带你搞定传播学》。对此,他将其称之为“考研高考化”的一次尝试。
学历不等于素质
2023年,“考研高考化”成为科教圈的一个热词,指的是在社会热度、应试倾向、报考人数、考生备考等各方面,考研与高考越来越相似。
“只要是有试卷、有出题规律可循的考试,基本上都出现了这种高考化的趋势。”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副研究员刘瑞生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长期以来,应试考试在我国已经成为了一种相对公平、高效、低成本的学历获得与人才筛选机制,这个机制从小升初,到中考、高考,进而延伸到现在的考研,甚至不同程度地蔓延到了考公、考编、考律师、考注会等几乎所有需要做题、考试的领域。
他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考研高考化的趋势,与我国的社会结构、人口结构以及长期对学历崇拜的传统观念紧密相关。
首先,对中国这个人口大国来说,通过考试的方式选拔优者,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教育公平,也能较为快速、低成本地筛选人才。其次,古时候人们说“学而优则仕”,而现在,很多人会将“学”等同于“优”,也就是说,“学历被简单等同于素质了”。
此外,家长将获得高学历也作为对子女成才的现实期待。人们对高学历趋之若鹜,实际上是天然地将高学历与高价值、高地位、高工资“绑定”。
刘瑞生曾在20多年前参加过研究生招生考试,只是因为“喜欢做研究”。而现在,仍有一部分研究生是抱有学术理想、愿意继续深造的,但相当数量的大学生是出于好就业、缓就业的动机而考研、读研。
追求学历的人多了,在以分数排名决定是否能被录取的机制下,功利性地“卷”分数就成了一种必然趋势。刘瑞生提到,应试教育比较狭隘的就是将考点等同于知识,在这种导向下,知识必然会被简化为具有标准答案的考题,这有时只能筛选出“会考试的人”,而并非真正德能匹配的人才。
前些年,刘瑞生发现部分高分研究生存在研究能力、思辨能力弱的问题,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部分专业和学校的研究生试题较为片面、死板,甚至有一定“套路”。多名在读研究生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在考研时期学的知识和方法,与研究生期间做研究的思路、知识储备与方法存在错配。
“保研”被认为是一种补充应试筛选机制的举措,早在1985年就在全国重点高校进行试点。直到现在,全国有360余所高校招收推免生,推免生比例不得超过教育部设定的50%上限。不过,刘瑞生也注意到,通过保研取得读研资格的学生,也只有相对较少的一部分会选择继续深造。
此外,刘瑞生认为,高校还可以从丰富研究生考试试题的多样性、提高试题的开放性等方面来考察学生的研究素养,提高筛选适合人才的概率。比如增加研究设计考题、减少知识点和背诵型的题目,这样既避免了考生答卷的同质化,也能更深入地考查考生的思考力与知识的储备量。考研设置了复试的环节,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应试备考的缺陷。
把人生之路走宽
很难说清是考研培训机构的齿轮先开始加速的,还是考生的耐心与需求先加速的。又或者,两者如同一台发动机上的齿轮,外力一推,就咬合着转起来了。
王子珊和郭宇威先后上了这辆他们认为能通往更好的人生未来的考研列车。他们在准备了1-2年后,都成功“上岸”了。但王子珊的两个朋友就没这么幸运了。她们已经参加了4次研究生考试。面临第四次仍然失败的结果,一个选择放下对学历的执念,转而搭上了另一辆终点站也为“上岸”的列车——考公考编;而另一个,因为今年差了国家线一分,不甘心地决定再准备一年,成为一名五战考生。
刘瑞生的孩子也参加了今年的研究生考试,但他并不在意孩子的考试结果。“人生的路很长,也可以有很多选择,考研、读研只是一个过程而不是唯一的路,我更希望他多出去看看,去实习多接触社会,逐渐找到适合自己的事情,把人生之路走宽。”
2024年,考研报名人数比去年下降了36万人。瓦洛佳的考研辅导班也出现了一些学员退课的情况。“有的去考选调了,有的换学科了,不考新传了。”
与此同时,半夏新传考研推出了“半夏博士冲刺班”,而另一家觅游新传考研机构则正在招募公考视频号出镜主播,“学习能力强,能迅速熟悉考公/考编业务,有经验者优先”。
(应受访者要求,瓦洛佳、李悦、王子珊、郭宇威为化名,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孙萍、梁慧博、陈欣欣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