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12日,长沙,湘江欢乐海洋公园人鱼秘境场馆的美人鱼表演处。视觉中国供图
作者 郭玉洁
编辑 杨 杰
文艺作品中,有不少为爱情飞蛾扑火的女性形象,《大话西游》里的紫霞仙子、《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赤名莉香。她们美丽、勇敢、纯粹,又有感性易碎的气质。这些形象,女性观众虽喜欢,但我总觉得,她们还是为男人而写的。想想,哪个男人看了,不会代入平平无奇、幼稚木讷的男主角,想象她们爱的是自己。
紫霞仙子跨越几百年,找到能拔出宝剑的至尊宝,爱而不得,最后在他心脏里“‘留’下一滴泪”。这是故事的转折点,一个男人被爱唤醒而成长。在《东京爱情故事》的讨论帖下,人们争论的是,完治究竟有没有爱过赤名莉香?人们分析莉香走后完治的崩溃大哭,从中掂量他的爱有几分。也有不少人在计较结局,莉香得到幸福了吗?有人说,导演特意要给赤名莉香一个悲剧结尾,是希望像她这样的女孩反思一下自己的感情观。
但在所有“恋爱脑”故事中,《海的女儿》是特殊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故事被简化为一个恋爱悲剧,比影视剧中的“恋爱脑”更彻底、更极端:小美人鱼爱上王子,放弃了海底优渥美满的生活,舍弃了她美丽的鱼尾、动听的嗓音,成为给王子跳舞的“孤女”“哑巴”。最后,她没有得到王子的爱,按照与海巫的约定,化为了海里的泡沫。
前几年,该不该给孩子讲《海的女儿》成了社交媒体上热议的话题,有人说,当女儿的故事机播放到美人鱼化为泡沫时,她冲上去把开关按了,对女儿说,“鱼类智商不高,你是人类女孩,你有脑子,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付出生命。”
至今这仍是饱受争议的故事,《小美人鱼: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的女性身份认同》一书中,罗伯特·W·迈尔斯(Robert·W· Meyers)认为用嗓音交换魔药、用忍受行走在刀尖上的痛苦来换取成为人类的权利,象征着女性“放弃了言说和被理解的权力”。有人分析海底世界是一个女性社会,而故事中的陆地是传统的男性社会,小美人鱼走向陆地后,失去声音,失去身份,只能跳舞,追求男人的爱。
故事也被不同文化中的人数次改写。在迪士尼版本的动画中,结局被改写为小美人鱼与王子一起战胜了巫婆,最终幸福生活在一起。宫崎骏则看不惯安徒生把人鱼写成“没有灵魂”的生物,用《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写出了另一种纯真友谊。一些商业电影中,“美人鱼”的形象往往变成一种男性欲望的投射,纯洁美丽无害,等待着男人去爱和拯救。
但这些或出于善意,或为了迎合观众的改编,都没有消磨这个故事原始的力量,它残酷、极端,看起来并不政治正确,却一遍遍被阅读和讲述。整个故事里,王子都不知道小美人鱼救了他,小美人鱼沉默、决绝、富于牺牲精神,背负着关乎性命、跨越种族的巨大秘密,一个人走完了自己的“献祭”之旅。王子对故事的真相一无所知,他在这个故事里是隐形的,是没有成长与波动的。也正因如此,这是一个真正属于小美人鱼的故事。
荣格派的理论认为,童话中蕴含着“原型”,即一种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反应。“童话是不可浓缩、不可提炼、不可总结的。”当我们的头脑对故事嗤之以鼻时,一种集体潜意识却让我们爱上它。安徒生本人在发表收录《海的女儿》的故事集时说,“其他童话比这一篇更是儿童故事,而这一篇含义更深,只有大人能够理解。”
小时候,我印象深刻的只是美丽奇幻的海底世界、美人鱼转变成人过程的反差和痛苦。十几岁,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时,重读这篇童话,我第一次意识到,人鱼公主不需要等待王子给自己穿上水晶鞋,她可以主动去爱,可以去做危险的事,可以变成人,可以走向陆地,可以做千百年同类没有做过的事。
最近,我再次读这篇童话,又发现故事有一条被我忽视的主线。小美人鱼成长的核心,是她想拥有一个不灭的灵魂。她听说,人鱼虽然有300年的寿命,但死后只会化为泡沫,人类的寿命更短,但人类有着不灭的灵魂。人鱼只有得到人类全心全意的爱,与人类结婚,才有可能获得同样的灵魂。
这个愿景将小美人鱼深深吸引了。她觉得人类的世界比她的大得多,海底的花朵美丽,却是没有香味的。她对祖母说,“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海上的世界,在那儿哪怕只活一天,我都愿意用几百岁的生命去交换。”
人们以为,小美人鱼是走进了浪漫爱情的幻想和骗局,毕竟如今是一个贬低深情的年代,在恋爱中投入变成了一件丢人的事。但故事中,其实蕴含了小美人鱼强烈的自由意志,一个人为了追求自己所想要的,可以付出到什么程度。最终,当这一切尝试失败,也能勇敢面对。
在原版故事中,小美人鱼慢慢变为泡沫后,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死亡,一个声音告诉她,她变成了天空的女儿,她不再需要男人给她一个不灭的灵魂,她自己“可以通过积德行善创造出一个灵魂”。
有读者评论说,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而是关于理想,及其破灭。而我不会想到,长大后,这个故事让我最感慨的瞬间,是小美人鱼去寻找巫师那一天,她还没开口,巫师就嘲笑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一个傻瓜!”“巫婆可恶大笑一番,癞蛤蟆和水蛇都掉到地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