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杜泽逊(山东大学文学院院长) ■ 记录:吴晨阳(作家)
6月1日至2日,习近平总书记专程到中国国家版本馆和中国历史研究院考察调研、出席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在召开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的前一天,习近平总书记考察了中国国家版本馆中央总馆。在兰台洞库,山东大学文学院杜泽逊教授小心翼翼翻开斑驳的文津阁本《九章算术》。纸张泛黄、墨迹隽永,无声讲述着文明星河的赓续。
历史典籍版本记录着中华民族形成、发展、壮大的演进历程,承载着厚重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在融通古今、保护文脉上发挥着重要作用。杜泽逊在投身古籍事业的30年里,参加国家的许多重大项目,在古籍整理、保护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他对古籍充满感情,以下是他的讲述:
人物简介·
杜泽逊,我国文献学领域知名学者、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山东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院院长。主持《清人著述总目》《清史·典籍志》“《五经正义》汇校与研究” “《永乐大典》存卷综合整理研究”等重大项目。编有《四库存目标注》《文献学概要》《微湖山堂丛稿》等。2014年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2016年入选国家“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
研究文献要讲实物要鉴定
我是做古籍整理研究的,学术界经常把古籍搜集整理比作地质队的野外勘探,这是一个枯燥的工作,必须要甘于寂寞,不慕纷华,才能深入进去。在我看来,保护古籍好比给书“续命”,“医生救人的命,我们救书的命,是为古书续命”。守护古籍,让中国传统典籍不要失传,让千年文脉得以传承。生命是有限的,只要让典籍不失传,就能把作者的精神留给后人,就相当于续命了。
目前,我们做的是国家清史纂修工程重大项目——《清人著述总目》的复核工作。为了推进交付进度,学生们在学习之余,每天至少要工作4个小时。我的爱人程远芬也师从著名版本目录学家王绍曾先生,从事古籍整理工作,我们两人全年无休,每天都工作到晚上11点多,基本上都在食堂吃午饭和晚饭。我们的项目组位于学校老晶体楼上西北角的办公室(最近才搬移至文史楼二楼),大家称这里为“校经处”。项目的工作量很大,需要足够的人手。现在和我一起做项目的都是学生,有本科生,有硕士、博士,也有博士后。
这个项目从2004年9月1日开始,到现在也没做完,还在不断地修改。主要是研究清朝人到底写了哪些书,靠着掌握的目录学知识,我们把书上记载的清朝人著作中的每一部书,每一次记载,都写成一张卡片。这张卡片能告诉读者这部书的书名、卷数、版本,藏在什么地方等信息。这是一个劳动量极大的工程。需要300多人来抄这些卡片,我与300多人一个个碰头,教他们怎么抄各自所负责的那本书。他们学会后就开始工作,几天后,他们把完成的工作交过来,然后再布置新的工作。这些做好的卡片,一开始放在我家的床底下和阳台上,有好几吨重,我爱人都担心压塌了房子,砸到楼下的邻居,可见这工作的繁重。
我们申报项目预计要用80万张卡片,但做出卡片的数量远远超出了预期,大约做了124万张卡片。因为经费不足,我和我爱人经常节省支出,用工资垫付费用,先后垫了13万多元。我们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当时,13万元是一笔巨款。我们想着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项目干下去,绝对不能停工。我和爱人出于对古籍事业的热爱,一本古籍书的出版,就付出了几十年的光阴。
编纂《山东文献集成》期间,为了调查古籍底本,我几乎跑遍了山东省内外各大图书馆,在图书馆里查询需要的图书,那段时间,我成了图书馆的“寄生虫”。研究文献要讲实物,要鉴定,同时也要看懂内容。在此期间,我看到了一本已经有250多年寿命的古书,这本书没有提供编者的信息,没有作者落款,写作年代也不详,在此之前从来没有面世过。这本书的边没有切,是非常原始的毛订本,属于普通的竹纸,一般都是清朝的东西。我根据书的内容判断这本书是武定府的人,也就是现在的山东省惠民县人编写的,编写者说先母字畹芳,名字叫张衍惠,这是很重要的线索。编者又说李贻芸是他的姐姐,知道了这个信息,我们就能查到李贻芸弟弟的信息。一个是李贻良,一个是李贻隽,这两个人中,究竟是哪一位写的呢?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后来,我在青岛图书馆,发现了一部《齐燕联唱》,《齐燕联唱》的纸张,装订的方式,书衣大字的题签,和这本书很接近。《齐燕联唱》上面有李贻隽的说明,至此,才解决了这本书作者是谁的问题。
做古籍需要一颗赤诚的匠心
学术研究需要积累,从来没有速成的。但有多少人愿意花费数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尽管每个项目都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但我们仍然坚持反复校勘三次以上,争取把错误减少到最低,这样才能保证书的质量。
在做《四库全书存目标注》时,有人曾经好心地劝我先出一本书,这样就能评上职称,因为职称评定一般以五年内的科研成果为准。但我认为,好高骛远、好大喜功,只能欲速则不达。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要有牺牲精神。如果急功近利地粗制滥造,就糟蹋了前人这么好的研究成果,还不如不去做。
如果没有远大的目标,就不可能产生重大的科研成果。科研成果的生效一般不会在当年,做科研必须坐得住冷板凳,要有定力,不能单纯去责备评价体系。如果是追名逐利之徒,就会永远走在短平快的路上。我曾经在科研评分中得了几次零分,但从来没有纠结过这件事。我们培植的东西很可能20年后,才能发芽,在前19年都得零分,但到了第20年就会大放异彩。我1999年编写《文献学概要》,直到2021年《文献学概要》荣获首届全国教材建设奖一等奖,前后长达22年。
我曾经带领15名学生,完成了《周易注疏》19个版本的校勘,这么大的工程,如果一人做,至少需要15年。
我们的团队,历时6年,抢救出了1375种濒临失传的山东籍著作,编纂了200册、32万页、1亿多字的《山东文献集成》。我们将每一种古书都反复考证,为文献延续了命脉,最终才完成《清人著述总目》的工作。这部大书网罗清代著述22.8万种,每一种都附有作者生平和版本信息,在保存清代学术成果和历史文化等方面具有重要的价值。
让古籍中的文字活起来,需要一颗赤诚的匠心。假如我的项目需要30年,我就用30年的时间,29年都不行。因为有学生,我们可以兵团作战,到65岁博士生导师要退休,那时候,就不能带学生做项目了,我就在家里和程老师一起做,做到不能做的时候为止。
老师的幸福是看到学生成才
2012年7月山东大学决定设立“山东大学古典学术人才培养实验班”,作为古典学术人才培养的校级基地,命名为“尼山学堂”。我作为尼山学堂的班主任,想了很多办法,用年轻人更容易接受的方式,拉近学生和传统文化的距离。
为了让学生更快地成长,我付出了很多。每个学生交给我的论文,我都会仔细地看,用不同颜色的笔写出修改意见。我对他们说:当年王绍曾先生就是这样指导我的,这份用心修改的论文,凝聚了三代人的文化传承,希望你们以后也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学生,传承不仅是学问的传承,还有感情的传承、人生观的传承。目前尼山学堂已连续招生12届,在国内培养国学专门人才的本科班中居于前列。我是个桥梁,把老一辈的东西接过来,担子挑在我们肩上,走了一段时间,再把担子交给下一代,让他们继续挑着往前走。我对尼山学堂的学生寄予了厚望,每届学生入学,我都会跟他们拍一张合影,耐心地和每位学生谈话,了解他们的学术兴趣和日常生活。这样才能因材施教,制定出最适合的培养方案。开得好课程,请得好老师,招得好学生,这是尼山学堂的办学特点。当然,正因为如此,尼山学堂才能拥有“自由的环境、人文的精神、无限的可能”。
我认为,作为一名教师,想要讲好自己的一门课,讲出自己的心得的话,就要花大力气备课。讲课时举出的例子,都是经过筛选留下来的典型例子,首先得保证正确,如果不能保证正确,哪怕再有趣味性,也不能搬到教材里。每条例子,都要进行深入的研究,提起学生们的兴趣,让他们学到东西,学生们自然愿意听课。文献学的期末考试,我允许大家开卷,每年的最后一道大题,都要考学生对文献学这门课的感受,学生们的分值差距就在这道题中体现出来。我上课从来不点名,因为一门课不可能让所有学生都喜欢。如果学生不喜欢听这门课,就不应该强迫他来。让学生有时间去图书馆看看喜欢的书,做感兴趣的学问,这样挺好的。
学问之道,言传身教。研究生培养的目标是让学生具有研究创新能力,那么培养的方法,就应当通过从事科学研究的工作来进行。研究生在开始的阶段没有掌握研究程序,不会选题,也不会开展研究工作,需要导师的言传身教。
从教40余年来,我对每个学生都付出了心血,从学生毕业,走向社会,我就像送女儿出嫁一样,心里非常不舍。我会把学生们毕业的照片冲洗出来,做成相册放在校经处。没事的时候,就翻开照片看看。我想,老师的幸福是看到学生成才,看到中华传统文化后继有人,内心非常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