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媒文学 | 树枝上的呼喊(散文)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  2023-03-17作者:张欣洁

春天是什么?如果以声响来回答,春天就是一声声呼喊,是青天下驯鸽的哨音,是穿透绿色窗纱的虫声,是坚冰消融的哗哗流水,是远道而来的万里长风。然而不要忘却树枝上无声的呼喊,那彩色的喧嚣——萦绕在树枝上的花朵。可爱的春天带着生命的潮水滚滚而来,让大地腾起花的浪涛,空中回响着春的乐曲。有四种花几乎覆盖了我对春天的记忆,她们在田园随处可见,不言不语但又好像发出了最有力的呼喊,不绝于耳。

迎 春

迎春花不畏严寒,不择风土,却又生得端庄秀丽,在冬末初春就冲破这飒飒寒冬的重围,首先送来春的讯息。在北方,人们往往喜欢将迎春花种在故人的坟头。每年清明时节,我总会同家族里的老老少少前去扫墓。去时,一行人提酒的轻盈矫健,端盘的稳重大方,扛铁锨的慢慢悠悠,年少的追逐跑闹,活像脱兔,年轻的连声呼喊,频频皱眉。坟墓都在村口不远处——一方硕大的土堆拔地而起,远望如矮山,四壁陡峭,顶上稍平,大小坟堆散落其间,沉睡着无数牵挂。

其间花木任情,野草恣意,莽莽榛榛,葱蔚洇润。走到村口,乍一抬头,一片明黄色的花海映入眼帘,灿烂盛大,心里不禁为之一颤。爬上山,迎春花绿莹莹的枝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正如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无数黄花点缀其间,仿佛点点星火散落人间。

眼前之景真是深有寓意,坟茔代表着死亡,而迎春花则象征着新生,生命本身不会消亡,而是在另一个载体里延续,这是乡土的韧性,是永不幻灭的联结。看着这样朝气蓬勃的景象,心里沉重的情绪也不免升腾,幻化成一股敬畏之情,敬这明黄的花海,敬死亡的原野上杀出的一抹明媚,敬祖祖辈辈对生离死别的淳朴与乐观。

杏 花

杏花是农历二月的当令之花,又是农耕的象征,因为当阳历三月杏花开的时候,人们便知年节已过,该是耕耘树艺的时候了。

老家后院原来有一棵杏树,姿态苍劲,冠大枝垂,十三岁的我能结结实实地搂住树身子。杏树先开花后长叶,时候一到,纤小的花苞就从枝条上冒出来了,粉粉嫩嫩宛若南方小巧玲珑的糕点。此后渐开渐白,仿佛娇羞可爱的少女慢慢放下手中的却扇,投来温柔的一瞥。

打开院门,春日盛景尽收眼底,花繁姿娇,占尽春风,如一树白雪,又像许白蝴蝶簌簌落在枝丫上,微风袭来,枝头攒动,一院清香,沁人心脾。走近看,花色白里透红,那一抹淡红正如坠入水里的胭脂,散去了浓艳,留下了淡雅。

偶然读到范成大《秦楼月·楼阴缺》所言:“楼阴缺,兰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我决定也在月圆之夜暗访杏花。走到院中,东向而望,鹅黄色的孤月悬停碧空,月光如水,也如绸缎,静静地在地面流淌,清辉眷顾了半边的杏花,另一半落在东墙的影子里。落在光里的杏花微微发亮,束束纯净,果真洁白如雪,与词中所写别无二致。

杏与“幸”谐音,表示“有幸”,因此古代以杏花为贵。明代程敏政才华横溢,十多岁即被举荐入京。宰相李贤欲招之为婿,便在一次宴会上指着案上的果品对程说:“因荷(何)而得藕(偶)”,程明白李的心意,便答道:“有杏(幸)不须梅(媒)”。于是一桩姻缘得以说成。又因为孔子讲学的地方遍植杏树,所以后来凡是讲学的地方,都叫杏坛,杏花也因此成了教书育人的象征。

桃 花

暮春三月,桃花吐妍。成片的桃树林就住在广阔的田野里,骑车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齐刷刷的麦苗仿佛大片大片翡翠色的波涛,碧绿的海面上现出一片嫣红的流岚,如云似雾,那就是桃花的倩影了!

走近看,低矮的桃树枝干分明,干净利落,显得端庄大气。娇美的花朵形影相依,在这料峭春寒里依偎取暖,让人不禁想起小孩冻红的脸庞,又仿佛是水袖勾勒出的曼妙的流线。桃花的娇美常常让人联想到生命的丰润。《周南·桃夭》有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执卷默读,千年之景宛然在目。在那桃花盛开的时候,长风过林,花枝乱颤,暗香浮动。透过重重花障,隐约看见一个女子衣袂飘飘,款款而行。鲜艳的桃花恰如少女姣好的容颜,而这位女子的美不仅仅止于外在,更有“宜室”“宜家”的内在美。这是最早以桃花喻人的诗歌,此后这样的例子更是层出不穷,唐代诗人崔护的名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更是家喻户晓,人们一直牵挂着那位无名的女子身在何方。

桃花不仅仅象征着美好的生活,由桃花和李花相衬的春光,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自古以来被喻为学生、弟子,典出汉代韩婴《韩诗外传》:“夫春树桃李,夏得阴其下,秋得食其实;春树蒺藜,夏不可采其叶,秋得其刺焉。”。“桃李满天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都用以歌颂教书育人。白居易在《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戏言:“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裴度所居绿野堂花木万株,物华天宝,然而只是点缀其间,远不及他弟子广布天下,芳名远播。

玉 梨

梨花在四月中旬开放,花瓣纯白,无一丝杂色,与雪最为相似,难怪塞北的八月飞雪在岑参的眼中变成了千树万树的梨花。湛蓝的天空轻盈而高远,仿佛水色的丝帕,树树梨花耸立,像落下的雪片附丽在虬曲的枝条上,冰清玉洁,清秀典雅。日光穿透了近乎透明的花瓣,勾勒出细腻的纹理和光亮的轮廓。两只麻雀围着树梢盘桓逗留,不时发出两声轻快的鸣唱,想必也是迷恋这淡淡的清香。

因梨花开在暮春时节,难以承受晚春风雨,故常被诗人用来比喻命途多舛的女子,白居易《长恨歌》一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贵妃满目悲戚之景跃然纸上,宛如噙着眼泪的白花,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加之,“梨”字与分离的“离”谐音,多了一种落幕哀愁的别离之感,常常被用来作为伤春惜春的一种情感寄托,表示自己的惆怅与哀婉。唐代刘方平作诗:“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寥寥几字的凄凉感穿透了数千年沉重的历史,时至今日,仍能唤起无限的感伤。

花叶轻薄,历史厚重。这四种花自古以来平凡普通,但在无数诗词中留下了清丽的身影,她们陪伴着古老的农耕社会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经络里流淌着千年文化古韵,浸润着东方风土人情。春天就像一片生命之海倾注大地,你不会在别的季节里看到这么多花,一齐从大地黝黑的胸膛里走来,在枝头快乐地呼喊。当然,这也是花谢的季节,你不会在别的季节里,看到这么多的花纷纷回到地母的怀抱。花的浪涛趋于平静,春的乐曲渐渐淹没,生命短暂得让人失语,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嬗变中将惜时的道理留在人间。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