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文栋
1月30日，韩日两国外交部门局长级官员在首尔就强征劳工赔偿问题进行磋商，这是40天来两国第三次举行该级别会谈，显示双方都有意加快解决这一问题的步伐。据日媒报道，会谈只是明确了各自立场，没有取得新进展。韩国舆论普遍认为，解决强征劳工问题及其对韩日关系的影响今后还面临众多变数。
一退再退的解决方案
时间倒退回2018年10月，韩国大法院判决新日铁住金公司向4名韩国强征劳工受害者每人支付1亿韩元（约合人民币53.87万元）的赔偿金。这场历时21年、从日本打到韩国的官司终于有了结果。
但这一判决引起日方强烈不满，日方认为，按照两国1965年签署的《日韩请求权协定》，韩国劳工的权益请求问题已经解决，无权再向日方索赔，指责韩国违反了国际法。不仅涉事日企对韩国法院判决置之不理，日本政府还于2019年7月宣布将韩国排除在出口白名单之外，加强对韩出口生产电视机、智能手机和半导体零部件材料的限制，对韩实施经济报复。两国关系跌入冰点。
2022年5月尹锡悦就任韩国总统后，谋求推动韩日关系回到正轨，急于在解决强征劳工问题上找到突破口，成立了一个由政府和民间代表共同参与的协商机构推动问题解决。
鉴于日方寸步不让的强硬态度，一种被称为“代位清偿”的方式逐渐浮出水面，即由第三方机构代替日本企业支付赔偿。这一方案遭到受害者强烈反对。受害者的核心诉求有两条，一是涉事日企必须支付赔偿；二是日本政府必须向受害者谢罪道歉。日方不直接道歉赔偿，受害者绝不接受。
在一片反对声中，今年1月12日，韩国政府单方面提出了解决强征劳工问题的方案。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方案再退一步，提出由一家韩国财团代替涉事日企向受害者支付赔偿，而资金的来源由“韩日企业自发参与解决”，并期待日方 “对此做出积极响应”。
这一方案在韩国社会引起轩然大波。多数舆论认为，该方案“歪曲了事件本质”，“否定了法院判决”。涉事日企是否赔偿，日本政府是否道歉，都寄希望于日方做出“积极响应”，等于放弃了外交主动权。部分民间团体举行集会，强烈要求政府撤回这一“屈辱的方案”。
韩方“战略让步”的背后
尹锡悦不顾国内反对声音，在强征劳工问题上主动让步，以争取日方配合的意图十分明显。回顾其上台以来对日本的一贯态度，这一举动就不难理解了。
如果说巩固韩美同盟是韩国外交政策的核心，改善韩日关系则是韩国现政府外交政策的重要一环。这其中固然有美国撮合的因素，美国极力促成构建美日韩军事同盟，以加强对东亚地区事务干涉能力。但尹锡悦自身对日本的认识也不容忽视，他在去年的“8.15”讲话中称，“日本是韩国携手应对威胁全球自由等各种挑战的近邻”，对韩日关系做出了清晰定位。尹锡悦的这一判断，源于其奉行的“价值外交”理念，这在去年底发布的韩版“印太战略”中充分表现出来。
基于这一认识，外交方面，尹锡悦积极推动首脑外交，利用参加北约峰会、联合国大会之机，主动创造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会面的机会。去年11月13日，尹锡悦与岸田文雄在柬埔寨金边举行会谈，实现了三年来首次韩日首脑正式会谈。近期有消息称，两国有意恢复中断多年的首脑“穿梭外交”，以进一步加强最高层交流。
军事安全合作方面，韩日迅速接近引人注目。去年9月1日，美日韩三国安全部门首长在夏威夷举行会晤，就应对朝鲜威胁进行联合演习达成协议。去年9月底，美日韩三国在韩国东部海域举行联合反潜演习，一周后又在该海域进行了反导演习，这一海域接近韩日有争议的独岛，引起韩国内反对声浪；11月初，韩国政府不顾国内舆论反对，派遣军舰赴日参加国际阅舰式，允许韩国官兵向悬挂旭日旗的日本舰船举手行礼。这些刺激国民感情的敏感举动，在前任政府是无法想象的，尹锡悦不仅想了，而且都付诸实施了。
解决历史问题方面，尹锡悦表现得更为迫切。韩国外长朴振去年7月访问东京时表示，承认朴槿惠政府2015年与日本签署的慰安妇协议是“正式的协议”。前总统文在寅时期，韩方一直坚持该协议不能解决慰安妇受害者问题。强征劳工与慰安妇问题性质相同，一直是韩日间悬而未决的历史问题。尹锡悦承认慰安妇协议，进而在强征劳工问题上大幅让步，向日本示好，争取日方“积极响应”，其不惜背负“亲日辱国”骂名也要扭转韩日关系现状的决心显露无遗。
在韩国政治语境里，一直有两顶大帽子作为斗争工具。一顶叫作“亲北（朝鲜）势力”，是保守派攻击进步派的拿手戏；另一顶叫作“亲日反民族”，是进步派反击保守派的杀手锏。相比较而言，“亲日反民族”因为牵扯到民族大义，性质更为严重。恢复民主选举以来，历任韩国总统在处理韩日关系时都小心谨慎，避免陷入被动。
尹锡悦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欲从解决强征劳工问题上打开韩日关系的突破口。但此举能否如愿还存在诸多变数。
首先，日方能否“积极响应”？目前韩方的做法是，先让一步。争取日方也让步，推动事情进展。但据日媒报道，对于韩方提出的“日企自发提供捐赠”和“谢罪道歉”两项要求，日方态度明确，政府不反对企业自发捐赠，但涉事企业没有意愿，政府不能强制；关于谢罪道歉，日方最多是表态继承1995年村山富市谈话精神，不会再进行新的道歉。这与韩方受害者的要求相距甚远，分歧难以弥合。
目前为止，日方对于尹锡悦释放的种种“善意”一直态度冷淡，并没有表现出韩方所期待的“积极响应”。据《朝日新闻》报道，日方其实担心类似“慰安妇协议”的事情重演，前任政府签署的文件，后任政府不认可，或做出其他解释，让人无法放心。韩日间累积了几十年的警惕和互不信任，不是尹锡悦主动示好就能一夜之间消除的。缺乏信任基础，韩日关系难以相向而行。
其次，韩方受害者能否接受？韩国政府的新方案一经提出，立刻遭到受害者及民间团体的强烈抨击，认为政府没有充分征求受害者意见，过于向日方低头让步。经过二十多年的漫长诉讼，当年的幸存者逐渐一个个离世，金钱赔偿对当事人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受害者家属更看重日方的郑重道歉，承认历史教训，这是支撑他们坚持到今天的精神力量。一位受害者家属在记者会上愤怒指出，“我们的政府到底是在为国民服务？还是为日本服务？”坚决拒绝政府提出的解决方案。如果受害者不接受这种方式的赔偿，韩国政府的计划化为泡影，打开韩日关系突破口就无从谈起。
第三，是否会引发韩国新的国内危机？对于强征劳工问题，在野党一直坚持前任文在寅政府的立场，支持受害者的主张，社会舆论、民间团体多数意见也认为政府有些操之过急。但从尹锡悦上台后表现出的执政风格看，越是外界反对的，他越要坚持到底，如对出访期间“失言”引发外交风波拒不承认，拒绝撤换因梨泰院踩踏事故而被在野党杯葛的行政安全部部长，动员司法力量对进步工会团体进行持续打压等等。从实际情况看，尹锡悦最终都达到了目的，这也巩固了其坚持个人信念的决心。
与韩国传统政治人物不同，尹锡悦不太在意民调支持率，上任以来，他的支持率一直在30%以下徘徊，去年底才开始上升到30%以上，这在历任韩国总统执政第一年的评价中是最低的。尹锡悦不向舆论和反对者低头，刻意通过内政外交举措来宣示执政方针，树立个人形象。在当前韩国社会极度分裂的情况下，这种行事作风必然会招致激烈反对。围绕强征劳工问题引发的国内风波将会持续发酵，尹锡悦推动韩日关系重回正轨不会一帆风顺。
（作者系国际时事观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