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耳带着新作《无名》加入了2023年的“最强春节档”。这部充满导演个人风格的作品为商业竞争激烈的春节档市场注入了独特的艺术电影色彩；而影片对谍战题材与悬疑类型的嫁接，也回应了作者一贯地对历史和时代话语的特殊关注。
《无名》海报
拍“超级商业大片”的电影作者
七年前，程耳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全国公映，虽有葛优、章子怡等明星助阵，却最终只收获了一亿元的票房。《罗曼蒂克消亡史》采取了非线性叙事，情节如同一幅被打散的拼图，充斥着琐碎的细节，需要观众耐着性子拾取拼图，直到片尾才能理清线索、搭建起完整的叙事。影片在克制和疏离的步调中，用零碎、庞杂的线索搭建起纸醉金迷、残酷暴力又荒诞的史诗。而这一叙述方式无疑提高了观影的门槛，也阻碍了其市场成功。不过，影片在经历了数年的口碑发酵后，程耳的作者导演身份和独特的画面美学逐渐获得了肯定。
《无名》剧照
相比《罗曼蒂克消亡史》，《无名》有着超3亿的制作成本，而导演也毫不掩饰其对市场成绩的追求和信心，不仅敢于同春节档的几部“头部电影”直接竞争，也希望新作《无名》被“开盖即饮”——当下就得到票房回报。
在宣传上，导演更是玩笑般地用醒目甚至刺眼的“超级商业大片”去定义《无名》，在多次场合都表示《无名》是一部“爽片”，故事简单、保证观众们一定很容易看懂。在影片的双预告中，画面接替出现惊恐无助的人群、持枪行动急促的士兵、冲锋枪的扫射、仓库中的血腥屠杀、激烈的火拼、肉搏……集中展示了众多动作元素，均意在突出其市场价值。但在创作上，《无名》依然是一部充斥着导演一贯的作者追求的影片。《无名》集中显示了“作者表达”和“商业追求”两种统领力量的融合。
《无名》延续了导演前作中的叙事结构，1938年、1941年、1944年和1945年各个时间段发生的事件被打散、交叉并行。如开头就出现了王一博饰演的叶秘书和王传君饰演的王队长一起吃早餐的画面，但随着情节的发展，直到影片后半段观众才被告知这一场景是在公爵死亡之后发生的；黄磊饰演的变节者及其自白，这同一个场景也先后出现了两次：影片开始时，这个桥段帮助塑造了梁朝伟饰演的何主任冷酷的伪装形象，而影片的后半段，这个场景再次出现，却成为了何主任潜伏失败的关键事件，并引来了剧情的最终高潮。除了作者风格的复杂时间线索，还有谍战题材对悬疑叙事的要求，使影片中日本人、国民党、汪伪政府、共产党等势力汇聚在暗流涌动的上海“孤岛”，侵略者、潜伏者、骑墙者和伪装者均暗藏其中。
《无名》剧照
非线性的叙事时间和充满伪装性的人物设计，使影片前半段更显扑朔迷离。但这次，剧情对线索的揭示却并不隐晦。正如导演所承诺的，《无名》在剧情设置上更加的清晰、简单，用程耳自己的话说，“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出来”。
到影片中后段，观众基本上能够触碰到真相。影片中围绕着四股势力中唯一的“明方”——日本军官度部（森博之饰）建构起三段对话，串联起故事的始末：片头度部对吃不惯日本菜的何主任（梁朝伟饰）表示“该习惯习惯了”，毫不掩饰其侵华野心；影片中段时，面对日军逐渐失去的战略优势，度部在同唐部长（大鹏饰）与何主任谈话中仍笃定幻想日本保留对“满洲国”的控制；而在影片结尾处，战败投降的度部仍心存幻想，妄图逃脱战争罪行惩罚，却被潜伏到最后一刻的叶秘书击溃了心理防线、最终伏诛。
《无名》剧照
被缝合进影像的历史
而在悬疑和“烧脑”的表现形式之外，《无名》真正的魅力，正是串联起这一简单“主线剧情”的历史话语。导演用细碎的笔墨，以点到为止的克制姿态去描摹着历史的侧面，这在影片中留下了大量历史细节，并最终汇聚为独属于那一混沌年代的整体历史氛围。
这首先体现在影片诸多的意象表达上。影片开头，1938年被日军轰炸、沦陷的广州，镜头没有直接展示日军投弹、被轰炸的人们，反而聚焦于废墟中一只瘸腿小狗颤栗着躲进防空洞，与此同时日军战机上的柴犬悠然自得。瘸腿狗为了食物奔向暴雨中，最终凄惨地死去。短短的几个镜头显示出战争的残酷与受难者的无奈和悲惨。而老上海醉虾在影片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在王队长的家中，一次是在叶秘书吃饭的餐厅里，生虾在血色的酒里拼命挣扎，一如动荡时局中的人。
除了以意象隐喻时局，导演还在影片中注入大量的历史信息，它们没有被明确说明，而是被压缩进简洁的对话和画面细节中，这就使得观众在叙事线索和身份解谜之外，又多了一份解压历史背景信息的“任务”，这无疑使影片在谍战片和时代感的形式外壳下有了更深厚的历史话语内核。
如度部在与何主任吃饭聊天时表示自己不是“东条派”而是“石原派”，这句话显示了当时日本军部的两种战略构想和立场：东条派代表人物是东条英机，是日本人内部的主战派、狂妄激进；石原派是指以石原莞尔为代表日本军国主义派系，石原强调对中国的侵略要分段蚕食，意在先让满蒙独立建立伪满洲国，以此为跳板再图全面侵华。如此，当我们重新审看影片中度部以石原派自居的“温和”形象，甚至还有着回乡务农的“退休计划”（历史上的石原莞尔就如此），其面目就更显阴险狡诈。
《无名》剧照
此外，影片中刻画了各色人物的状态，即使着墨不多，也都姿态鲜明，在这些人物中凝结了整个时代的人物群像。主人公叶秘书和何主任是为了革命深入敌营的无名战士，但两人性格迥异，经历和命运也各不相同；唐部长（大鹏饰）与王队长同为汉奸，但唐部长是典型的骑墙者，观察形势辗转于各方势力中，谋取政治利益，而对王队长来说，汉奸只是一份职业，他既无民族情感、也无政治追求，因此也成了最“称职”的鹰犬；同为地下革命者，叶先生的未婚妻方小姐（张婧仪饰）奋不顾身，以弱小身躯捕杀日军高官，体现了崇高的牺牲精神，而张先生（黄磊饰）则表现出了人性软弱的一面，描摹了变节者脆弱的灵魂。这些各色人物既推动了时代的洪流，也被裹挟着前进，而成为了时代的缩影和历史的注脚。
《无名》剧照
《无名》以高浓度的历史信息和情感碎片搭建起来的是一个异常生动、立体的时代图景，包含了一种超越“烧脑”形式和“爽片”叙事的影像力量。正如影片结尾，程耳为展示1946年的香港面貌，而复刻何藩记录旧日香港风貌的摄影作品的片段所展示的，影片将历史缝合入影像，在一种对时代氛围的把握中，使得观众在知觉上抵达历史的现场。
（作者简介：赵宜，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副教授；祝凤仪，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