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郎付健:只有耐得住寂寞,才能守得住繁华

北京青年报  |  2023-01-03作者:李喆

文/本报记者 李喆

近日,一幅有着金属光泽的青铜器绣品在网上爆火。很多网友都被绣品的精美立体、活灵活现所震撼。更令大家惊叹的是,一针一线绣制这幅作品的人竟然是一位年轻的绣郎。

实际上,早在几年前,付健就开始尝试用苏绣让国宝“走出”了博物馆。如今,年轻的付健已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苏绣的代表性传承人,他的独特创作,令这门有着2000多年历史的手艺焕发出新的活力。

去年12月的一天,付健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的独家专访,讲述了他从事苏绣这门传统手工技艺20多年的故事:“我希望用针线代替画笔和颜料,创造出更多打动人心的作品。”

绣者的想法和表现力,是“独特”的根基

付健1987年出生于江苏省扬州市的刺绣世家。别看他年纪不大,却已在业内获得过诸多荣誉。“正高级工艺美术师”、“正高级乡村振兴师”、“全国轻工技术能手”、“江苏省首席技师”……还获得过世界手工理事会亚太青年手工大赛刺绣组第一名,三度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杰出手工艺品徽章认证。

时代不断进步,非遗技艺也需要与时俱进。如何留住濒危的手工技艺?付健不停地思考并投身其中不断探寻。2010年,付健大学毕业后来到苏州创业,他带领团队,尝试运用创新手法刺绣,开始研究绣制以青铜器为主题的作品。

付健认为,一幅绣品“绣得好看”的关键,是要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同一款图案每个人绣出来的效果不一样?就是因为在绣的时候,绣制者的想法、搭配的色彩决定了它最终的效果是否独特。单就青铜器来说,它并非是我们一家的新产品、新题材,只不过我们绣出来的,大家感觉更有青铜器的韵味。”

付健指着最火的那幅青铜器绣品告诉记者,像这样的绣作,都是团队共同合作完成的,但每个关键部位他都要把关,与团队一起不断进行各种探索。这幅绣作花费了近半年的时间。“你看到的这件青铜器绣品,整体似乎就是黑绿色,但其实,光是绣制背景,就差不多用了四五百种颜色。比如看起来这一小块只是一个黑色,但绣的时候我们使用的是一套色,一套色就有12到20种绣线。而且,不管绣青铜器也好,或者绣名画也好,一定要花时间去琢磨实物,看得足够细,心里才会知道怎样用绣法去把它很好地体现出来。”

在付健看来,中国人对青铜器的文化认知是有归属感的,这是中国人的文化基因,“所以绣出来会让人觉得很有震撼力”。他直言,一幅绣作出来的感觉对不对,在于这幅绣作要符合大家的想象,“比如我们绣青铜器,不能绣得跟那种沉淀了几千年刚出土的青铜器一样,灰灰的、锈迹斑斑的。我们会把它的色值提亮一点,使整个画面的色彩感、立体感更丰富一点。为什么那款青铜器在网上一发就火了?就是因为它的器型、它的色泽更接近现实中的博物馆展品,色彩更丰富,绣出了大家认为的青铜器的样子。”

从事刺绣这一行20多年,除了刻苦训练,付健体会最深的就是:刺绣需要很强的领悟力。“没有悟性,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我可能从小学习绘画,后来还接触设计,看得多了以后,就有自己的想法在里面。而且我一直都在学习,更爱琢磨一些。”

上高中之前就想好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付健自记事起就在绣坊玩耍,看着那些丝线在绣娘的巧手里飞舞,变成一幅幅精美的图案。“上高中之前我就想好了,我以后就从事刺绣,然后就一直奔着这去,什么都改变不了。我觉得只要自己的信念坚定,并且在行动上有所坚持,就能慢慢做到‘从无到有’。”

刺绣行业是女性为主的一个职业。付健印象很深,“90年代日本的和服很多都是从苏州、扬州出口国外的,小时候我父母就从事以加工为主的刺绣,我记得我妈妈最早的时候一个月工资只有几十块,到90年代后期才有一两百块,他们那时候相当于做一些劳动密集型的产业,挣钱蛮辛苦的。”

即使如此,从小就喜欢刺绣的付健仍然情愿在这上面花很大的心血和精力,并乐此不疲。中学时期,他经常利用寒暑假去常州、苏州,向一些资深前辈求教。令他感念的是,“那时候不像现在,大家想学习什么都可以在网上找教程去看。现在的人可能很难想象,以前有的东西你想去学,人家是不会轻易让你看、让你学的。所以我很感谢那时候苏州刺绣研究所、常州刺绣研究所的大师级的老师们,让我有机会去深入接触和学习刺绣。”

因为从小学习绘画,有相当扎实的美术功底,2006年,付健以优异成绩考进北京工业大学艺术设计系,他甚至连专业都想好了,“就是针对刺绣这一领域选。”上大学时,付健把艺术设计的专业知识与刺绣技能结合,运用到刺绣设计中。一有想法,他就在宿舍拿着绣针开始刺绣。一开始同学们都觉得惊奇,后来大家也都习以为常。由于擅长绘画且熟练掌握专业设计,付健在大学经常参与各种社会实践,他还根据客人要求自行设计刺绣模板,突破传统进行创新,受到很多顾客的欢迎。

这么多年来,付健听得最多的话就是:男人也可以做绣娘吗?最开始,反对他学刺绣的正是启蒙他的父母。他甚至听到有人直截了当地议论:男孩子做这个,肯定没什么出息。“父母反对我刺绣,其实还是心疼我,希望我读了大学能找一个好工作。”付健坦言,“但随着年龄的成长,内心也会变得强大。不管别人说什么,做好自己就行了。”

2007年,付健在北京举办了两次刺绣展览。2008年,付健参与到北京奥运会志愿者活动中,利用课余时间设计创作了《奥运水上场馆全景图》的刺绣作品,被北京市顺义区人民政府收藏,其复制品作为国礼,赠送给了国际奥委会终身名誉主席萨马兰奇。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作为非遗传承人,看到苏绣作为国礼被赠送给国际友人,确实非常感动和骄傲。”

2015年,付健受邀参加海上丝绸之路的对外文化交流活动。他绣制的文莱国王肖像,也作为国礼赠送给了国王本人。那次文化交流活动对他影响非常大,“中国苏绣这张名片走出国门,让更多人了解到我们传统非遗文化的魅力,也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坚定了我继续做这件事的信心。”从2016年至今,付健连续六年成为“艺博杯”江苏省工艺美术精品大奖赛金奖得主。

本来就不太喜欢出去玩的付健,平时没事就喜欢琢磨跟刺绣有关的东西,他觉得:“在这个行业如果每天就是照葫芦画瓢或者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迟早会被淘汰。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一辈子就只能当个绣娘。一定要跟行业里面的前辈、优秀的同行学习,学习别人好的针法、好的色彩,要不停地去进步、去优化。每年我们参加一两次全国比赛或者展览,就是要看看新的产品、新的题材、新的技术,交流新的经验。”

经常参加国内外交流展览,付健有个明显的体会,“我们中国的刺绣在全世界有很大的竞争力,无论是精细度,还是手法针法都非常丰富,属于领先地位。”看到印度、东南亚等许多国家的刺绣作品,付健意识到,“他们的东西就像我们二三十年前做的,还是偏向实用品的手法。但我们国家的刺绣行业在手法、题材上已经与他们拉开了很大的距离。比如我们现在基本上做的都是偏艺术性的绣作。像那些世界名画,我们完全可以绣得百分之百接近画作,外国同行看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还是以刺绣的方式来表现刺绣,而我们已经是以刺绣的方式来表现艺术性。”

付健说自己是那种“有信念感的人”,传承刺绣文化,开拓刺绣市场,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好的手艺肯定需要更多的人关注和喜爱,这样才能更好地发展。而作为传统手艺的传承人,要主动去了解市场,尽量多去跨界合作。刺绣是我的精神支柱和信仰。”

吃线、劈丝……刺绣是时间的艺术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一件绣品的完成,从设计、画稿、选料……需要经历数十道工序。“要去分析针法,思考怎么搭色,一定要想明白再动手。”付健坦言,在绣制过程中,复杂的技艺、严密精细的布局和相应的耐力,是对绣工的技艺和艺术水平的双重考验。

传统苏绣分为乱针和平针两大针法。在付健看来,不管用平针还是乱针,体现苏绣技法的秘诀离不开两个字:色彩。他指着一幅玉鼎的绣品说:“这幅作品是用平针绣表现玉的细腻、莹润。专门用到的丝线有几千种颜色,这样,颜色过渡才更自然更柔和,效果大不同。这种色彩感是师傅教不了的,完全靠自己的领悟力。绣工的色彩感和抓型能力,决定着能否绣出优秀作品。跟画画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我们是用针线来做画,用行内的话说,就是‘吃’线一定要‘吃’准,这指的就是很重要的色彩感。”

所谓吃线准,就是指颜色搭配和针法的变化,是苏绣生动传神的关键。绣工通常会结合平针绣和乱针绣,把光影效果融入其中。有时候为了刻画动物的毛发、眼睛等细节,用线要求极细,需要对丝线进行“劈丝”。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付健最多可将一根丝线劈成128份去用!只见他拾起丝线,左手小指劈线,右手拇指、食指控制,两手协调配合,挑、拉、抻,丝线被他分成细若游丝的几根,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极具观赏性。“我们通常用到比较多的是蚕丝线,还有各种金线、银线,挑线靠的是手感。针对不同材质的绣品,选用不同粗细的丝线。比如绣青铜器那种比较有颗粒感的绣制,丝线就不能太细。绣玉的话就要细腻一些。”

为了开拓更广阔的创作空间,付健用自己擅长的乱针绣技法结合苏州双面绣技法,独创双面乱针绣、乱针双面三异绣和速写绣,更因此获得国家发明专利以及很多行业奖项。在他的工作室中有一幅绣品,一张布底有两个图案,一面是调皮的金丝猴正在歪头张望,脑门的绒毛层次分明,根根可见。另外一面,一只雪白的小猫正在走来,眼神犀利,仿佛盯着远处的猎物。两个画面的绣制形状、颜色、针法都不一样。付健与另一名绣工端坐两边,通过藏针引线的手法,先绣正面再绣反面,一来一回,完成各自的绣图,十分神奇。“这样的作品更费工夫,针脚要藏起来,是其他绣作四五倍的工时。刺绣是时间的艺术,只有耐得住寂寞,才能守得住繁华。”他笑言。

好作品很容易出,但令人震撼的作品非常难出

付健的刺绣短视频吸引了很多网友的关注和赞叹,有人留言说:“看他劈丝、做刺绣熟练得很,看样子应该有几十年的功夫!”付健承认,刺绣这个工作其实非常消耗人,是个体力活,“因为是手工技艺,必须要一针一线绣出来,想快也快不了,花的时间和出来的效果往往是成正比的。一幅好的绣作,通常都需要半年到一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创作周期。平时我们绣一个作品,绣娘上班每天都要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绣8到10个小时。有时候有着急的单子还要加班。做这行时间长了,肯定都会有一些颈椎病、腰椎病。”

很多网友都问付健学习苏绣难不难,还有很多人想专门跟他学。付健坦言,“我们会让她们先体验一下苏绣的魅力,最终决定是不是从事这个行业,还得看她们自己是否真心喜欢、能否长期坚持。其实现在中国的各个行业都有很多学习渠道,只要舍得投入,还是能学一门好手艺的。”

近几年,付健在刺绣工作室的平台招纳、组织和培训刺绣从业者,解决了当地200多名农村妇女的就业问题。为什么要公益教授传统技艺?在付健看来,很多年纪偏大或者偏远地区的绣娘,学习、见识的机会少,确实对绣法的理解就有局限,“我们只能慢慢教,提升她们的能力。”

在他看来,现在很多作品做得过于精巧,“很多人就是花功夫在精致、精细上。但在题材选择上缺乏艺术感染力。好作品很容易出,但令人震撼的作品非常难出。对我来说,并不是说绣个青铜器就满意了,不是的。我的追求在于,不断从题材上、从选稿上,找到那种令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前不久,付健绣制的《乾隆皇帝大阅图》再次引发网友的惊叹。他按照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清代画家郎世宁创作的绢本设色原画作绣制,展现出乾隆皇帝于他即位后的第四年(1739年)首次去南苑检阅八旗官兵时的景象。绣作色泽鲜艳明丽,甚至还原出画家细密工致的笔触,尤其是衣服、头盔、皮毛等那种很强的质感以及背景天空中丰富多变的云霭,令人啧啧称奇。

付健觉得会让自己感动的作品,才是真正的好作品。“我们有写实的,也有抽象的,偏实用性的。但不管什么题材,它反映出来的内在的精神能引起人共鸣,才是永远不会过时的作品。”

对于自己“火了”这件事,付健有着难得的清醒。“我觉得火跟不火,对我来说其实没有多大的影响,因为我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做作品。刺绣行业,过几年表现手法就会完全不一样,如果没有专业的学习,五年以后你就完全跟不上了。我的理想,就是尽量多创造一些让人震撼的作品,更好地传承这份文化。”

供图/付健

责任编辑:李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