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大学生返乡记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  2022-12-05作者:王子伊 焦晶娴

实习生 王子伊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


在出过阳性病例的宿舍楼终于转为“低风险地区”后,研一学生李静下定决心返乡,“因为不想再反反复复被封了”。


11月下旬以来,北京、广州等地疫情防控形势变得复杂,不少学校发布“可以请假返乡”的通知,用“点对点转运”“班车接送”等方式将学生送到车站、机场。


不少前几天还在网上抢购物资的学生,开始在倒卖闲置物品的微信群“疯狂”转手囤积的物资。有人把手里攒的感冒发烧、肠胃炎用的常用药,发在微信朋友圈,供有需要的同学自取。为了顺利返乡,不少学生在走前一晚跑到实验室、自习室睡,防止临走前被封控在宿舍楼。


在疫情带来的“不确定性”中读了3年书的学生们,匆匆抢票、打包、拼车,急忙登上列车或飞机。有人顺利“回家”,没用上为集中隔离而带的吹风机。也有人在查阅当地政策、做好居家隔离的准备后,在车站临时被拉去集中隔离,在几番投诉下,转为居家隔离。


赛跑


11月29日后,几乎每天早上醒来,大四学生金铉的学校都会有宿舍楼出现核酸异常或阳性。有同学称之为“狼人杀”游戏。“天黑请闭眼。预言家,你想查验谁的身份?好的,他是阴性。”一觉醒来,天亮了。“xx楼今天被封控了。大家可以开始新一轮的猜阳。”


“能走尽快走,晚点可能就走不了了。”有班主任在群里发布通知。


商量好和社团的朋友一起“跑路”后,金铉迅速打包、订票。和她一起训练的学弟,原本打算留守学校,在微信名称加上“(坚守围城版)”的后缀,3天后决定回家,清空了括号里面的内容。

慌忙离开时被甩飞的拖鞋。受访者供图


研三学生李潇记得,学院导师近期也开始劝导学生返乡。12月2日,他下定决心提交返乡申请,20分钟左右就被通过。他打电话询问社区,得知从北京市海淀区返回南京无需集中隔离或居家隔离,只需3天居家健康监测,“挺意外的”,就立马买了票。


2日晚上,他担心宿舍被封控,第二天走不了,就在教学楼同学的工位上趴了一晚。学校提前开通“返乡送站专线”,班车将学生直送北京西站、北京南站、丰台站、首都机场等站点。抵达北京南站,他发现“满地都是大学生”。无论是车站到车上,他感觉大家都沉默无言,“比静音车厢还安静”。


在哈尔滨高校读金融专业的大三学生陆可雨,同样是离开的幸运者。从8月中旬开学一直到11月末,她所在的学校一直处于管控状态,外卖暂停,除非生重病,否则不能外出。陆可雨的头发从下巴以上的位置,一直长到了肩上。


11月24日晚上八九点,学校紧急召开会议,通知同学们“可以请假返乡”,期末考试也推迟到春季学期举行。然而,第二天的下午5:55,班长就在群里发布紧急通知:“根据省里统一要求,当前疫情形势仍然严峻,目前没离校的同学暂停离校,已经买票的同学尽快退票,一切审批手续作废,门卫不再接收。”


一群拎着行李箱的同学们“潮水一样”涌到学校后门。校领导过来后,同意放他们走。陆可雨的舍友听到消息,立马收拾衣服出校,桌子上的牛奶还有一半没喝完。另一个舍友,刚洗完的衣服还没有收,就着急地跑了出去,脱下的拖鞋被甩飞,“这里一只,那里一只”。


当天晚上,哈尔滨下了雪。校门口的司机绕开打车平台,坐地起价。陆可雨的一个同学,家住在附近区县,以前打车回家70元,那天花了500元。


即便是这样,依然“一车难求”。等待回家的同学,在零下9度的冷风中,挤在学校门口。学校附近卖鸡公煲的商户看不下去了,发了条朋友圈:“可怜的孩子们,暂时没地方去的,可以来我店里避避寒。”


变化


阳性病例被转运的5天后,宿舍转为“低风险区域”,李静马上把专业书和电子产品塞进小行李箱,买好了两天后,即12月4日回云南曲靖的票,“一切从简”。


12月2日,她家所在县的防疫政策要求,所有外省返乡学生都要集中隔离。为了等当地防疫政策调整,李静一直没向社区报备,直到3日晚上,社区组建的“在外就读大学生信息排查群”发布红头文件,将“集中隔离”改为“居家隔离”。


她立马向社区报备,社区网格员感叹,“你运气真好”,还和她约好,让她回来当防疫志愿者。12月4日一大早,她坐在高铁上,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真的特开心”。从早上5点到晚上6点,她不吃不喝,一路上没摘过一次口罩,“生怕带回一丁点病毒”。


但在出站时,听说她从北京市朝阳区返回,工作人员惊呼了一声,她随即被防疫人员拦下,然后被告知需要集中隔离。工作人员拿出红头文件,上面提到从北京的高风险地区返回需要集中隔离,而她在国务院小程序上查询到,自己宿舍楼所在位置为低风险区域。但工作人员无意与她争论,“除非领导在群里说放你走”。


12月1日,在法学院念大二的乔乔,在返回江苏省淮安市时也被“集中隔离”搞得措手不及。


乔乔观察到,车站大厅里,一个市七八个区的人,不分先来后到,全挤在一起登记,“场面十分混乱”。工作人员一会儿说“社区来人接就可以回家”,一会儿又说“区里会统一安排集中隔离”。各区的工作人员说法不一,问起来,就答“我是xx区,我不知道你们那里”。


乔乔被区工作人员告知要“集中隔离”。她感到困惑,自己之前就询问过街道办,做好了7天居家隔离的准备,甚至把大部分行李都邮寄回了家。但乔乔只能“配合”。她和来接站的父母隔着拦线告别,怕打湿口罩,只能忍着眼泪,坐上了转运的大巴。


和乔乔一同集中隔离的有10个人,都是大学生。没人告诉他们此行去哪,要多久。几十分钟后,车辆停在工厂附近,周围像是“一片荒地”。


接近0度的环境下,衣着单薄的乔乔冻得手脚冰凉。直到夜里12点,她才办好入住登记。听说她已经大半天没吃饭,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给了她两桶泡面。


隔离点由职工宿舍改造,楼道积灰厚重,灯光昏暗,酒精、试剂、推车随意摆放。乔乔经一同隔离朋友的微信视频“指引”,才兜兜转转摸到准确的地点。她踏入隔离房间,环顾四周,浴室用布帘子隔着,开水壶“脏兮兮的”,靠床的插座无法正常使用,还可以听到小孩的哭闹。

没打开应声灯的楼道。受访者供图


一觉醒来,乔乔打电话给市、区、街道办的疾控办,收到的回复依旧不一。她听到,市疾控办说“可以居家隔离”,区疾控办说“北京返乡的必须集中隔离,后续社区出具材料才可以接回家”,街道办推翻了7天居家隔离的承诺,说“归区里安排,不归社区管”。


乔乔又反复打给12345申诉,给国务院小程序留言,求助学校老师,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渠道都试过了。为了回家,她只能等待。


这些返乡学生意识到,时间和地理位置是影响旅途顺利程度的变量。一位11月30日从北京返回潍坊的学生,在被要求集中隔离时提出疑问:“我北京的同学昨天、今天上午回潍坊,都没被扣身份证、不用转运,为什么现在就要这样?”对方回复:“这是今天刚接到的通知。”


他又换了几种角度,提高音量,表达诉求,并援引国务院的“二十条”“九不准”作为依据。一位中年男性工作人员,从板房的文件柜后走出,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你别以为你在北京待了几年就(怎么样)……”“我看你是上学上‘朝’ (山东方言,意为“傻”)了!” 在寒潮之中露天站了3个多小时,他冷到一直做踢腿运动保持热量,最终只能坐上转运车。


一名12月3日从北京海淀区返回温州、被集中隔离的学生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12月5日,同校的朋友返温变为居家隔离。和她一批返回的同学,因为所属街道不同,有的提前结束了集中隔离,而她仍需完成剩余一天的集中隔离,并被告知“老人老政策,新人新政策”。




“我拒绝”


刚到隔离点,李静打完一圈市疫情防控办、信访局和云南省政务服务平台的电话,都没得到答复。给她看红头文件的防疫人员虽然态度强硬,但当她哽咽着说自己一天什么都没吃,对方着急了,连说“这可不行”,给她立马拿来了饼和泡面,说自己家的孩子也上大学,也在集中隔离点待着,“状况也不太好”。


也有人的质询得到了答复。在广州高校读研一的田恬,靠着“我拒绝”,在没有发生冲突的情况下,从“集中隔离”变为“居家隔离”,进而争取到“5天5检”。


她的飞机11月30日晚在山东烟台落地。在去往威海分流点的转运车上,田恬看到了几小时前广州市新闻发布会的消息——宣布调整疫情防控措施。


当天,以“雪窝子”著称的威海下了今年第一场雪。高速路被封,往日一个小时的路,开了快3个小时。

转运车上拍到的窗外。受访者供图


凌晨1点多,田恬被拉到一个类似“产业园区公寓楼”的地方。她和登记信息的工作人员说:“我拒绝参加集中隔离。有什么问题,让你的领导直接联系我。”对方说:“你现在走掉,不是我们的责任,应该是上一个环节转运的责任。”田恬回头看,转运的工作人员马上关上车门,开着大巴车跑掉了。


就这样,田恬乘上父母的车。回家路上,她一连接了7个电话,始终保持态度平和。其中一个人威胁她:“你这样走掉了,不怕警察来抓你吗?”过了一会,警察态度客气地打来电话,了解情况,倒没把田恬怎么样。


到家后,田恬继续被社区的各种电话“轰炸”。但自始至终没有工作人员露面,除了口头通知,没人给田恬家贴封条、装门磁。


12月2日下午5点多,一家人正等着“上门核酸”,有人打来电话,确认田恬是从低风险地区来的,告诉她“可以自己下楼做核酸”,需要5天5检。


田恬很意外。彼时,她所处的小区正经历“临时管控”,路上除了加油站,还有大一点的药店外,其他店铺都关着。马路上放着路锥,不让车通行。每个进出的车辆,都要和站在路口的警察解释“为什么在外面”。


在一片安静中,田恬出门摸到一捧雪,第一次出小区做了核酸。


打了20个投诉电话后,乔乔也终于迎来了转机。12月2日晚7点,她所在的社区同意居家隔离,乔乔需要自己写好申请书,社区负责人签字盖章,拍照上传走程序。第二天核酸和环境采样结果出来后,乔乔穿着防护服,回到久违的家。


一些没有被“加码”、顺利到家的大学生,大多第一时间去做了“封校”期间没能做的事。陆可雨经历25小时的列车,顺利回家,当晚去理发店剪短了“封校”3个月没剪过的头发。


李潇到家后无需居家隔离,只需每天去小区里的核酸点做核酸。他从微信群里得知,同一天出发的室友返回湖南后,被要求集中隔离,住在板房里、没有空调和暖气,只能用吹风机取暖。现在,他们的宿舍楼因为又出现阳性病例,已经被封控管理。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他做好了明年春天回校的准备,但又担心明年的毕业典礼可能受影响。2020年夏天,他本科毕业时,就没能见到所有的同学。


有的同学在校内建起名为“学子回家”的微信群,截至发稿,已有80个成员。大家互相分享对层层加码说“不”的策略。有的大学老师给学生发了“九不准”截图,说有人拦就给他看——不准对符合条件离校返乡的高校学生采取隔离等措施。


12月5日下午,在隔离点赶论文的李静接到曲靖卫健委的电话,称明天政策可能会调整,只要不是密接,健康码是绿色,就会对集中隔离的所有返乡人员进行解除隔离。


据了解,各地正优化完善疫情防控措施,全面、准确、完整贯彻落实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第九版防控方案和进一步优化疫情防控“二十条”措施要求的精神,落实好返回人员防控措施。


李静想起离开北京时,送她的网约车司机安慰她,前两天街上空荡荡的,现在街上的车多了不少,“会好的,一天一个样”。她希望明年春天,能和入学后还没能见面的同学去居庸关长城,看山桃花,“我有信心,下一年会好的。”


(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从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