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西安建筑工人死于热射病

冰点周刊  |  2022-07-27

王建禄生前。受访者供图


作者 | 马宇平

编辑 | 陈  卓


王建禄倒在地上的时候,还戴着黄色安全帽,穿着迷彩裤。被汗浸湿的T恤贴在身上,绿色的工具包压在身下,水瓶落在脚旁。7月5日,收工回家的路上,这名建筑工人就这样挨着马路牙子,倒在西安高温的空气中。


国家气候中心监测显示,6月1日至7月12日,中国平均高温日数为1961年以来历史同期最多。陕西、河南、河北等地多地高温日数与常年同期相比偏多5到10天。截至7月12日,全国有71个国家气象站的最高气温突破历史极值,高温已持续30天,覆盖国土面积达502.1万平方公里,影响人口超过9亿人。据媒体报道,四川、江苏、浙江等地医院收治了十余名热射病患者,4名因热射病死亡,王建禄是其中之一。


热射病是重症中暑中最严重的情况。北京协和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刘业成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热射病的致死率能够达到70%到80%,主要是因为身体周围的环境温度、湿度太高,人体温度调节功能失效,病人的核心温度超过40摄氏度,并伴有一些神经系统的功能损害,可能会出现意识不清、晕厥、幻觉和抽搐等情况。


王建禄在倒下之前经历了什么,已经很难知道了。他倒下得悄无声息。死后的第六天,和他最后一次出工的工友被喊到派出所做笔录,才知道他的死讯。他们曾在同一个劳务市场蹲活儿,听工头招呼,7月5日一早,15个人坐着4辆出租车去了工地。


这是56岁的王建禄最后一次到工地。他倒在回家路上后,路人拨打了120,医院的工作人员从他不设密码的手机里翻到几个联系方式,挨个打。王建禄的堂弟也接到了电话,他问对方机主姓名,对方说不出,堂弟直接当作诈骗电话挂掉了。


王建禄在城中村租下一间民房,月租金260元。直到他去世,家人们通过多个老乡、工友,才确定了他居住的大致位置。外甥在褥子与床板间摸到了王建禄的身份证和银行卡,除了不久前在家人催促下才添置的风扇,这间屋子里几乎没有需要收拾带走的物件。


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十几年前开始外出打工。来西安前,他一直在新疆的工地上干活。孩子小,他就趁着农闲时出门,等儿女上学了,爱人和他一起去打工,过年的时候才回家待上一两个月。孩子们吃住在堂哥家,他拿不出钱给人家,就帮忙干地里的活。烧的柴火他给拉来,再一节节劈好,收拾干净院子才回家。


女儿记得,有一年父亲打工回来,特地带了两袋“自己在新疆都吃腻了的”葡萄干。一袋是让她带给老师,说要尊重老师,感谢老师教自己知识,另一袋让她和室友分着吃。“后来我从他们工友那才知道,他们平时都在工地,工地也比较偏,只有在要回家的时候才去了集市,买的时候我爸爸只买了一点点,一路上他们都没舍得吃。”


一个多月前,王建禄从老家陕西宁强县坐火车到西安,为即将上大学的儿子攒些现钱。


他“没什么技术”,只能做点拉砖、搅拌水泥类的小工。工友评价他“特别老实,有没有人监督都一个样,从来不偷懒”。在工地,他们每月拿一两千元的生活费,其他工钱到年底结算。结算的时间经常被一拖再拖。这次来到西安前,他去年的近6万元工资还一直被拖欠着。


亲戚们觉得王建禄因为老实又不善言辞,经常被骗。最后这笔拖欠的工资,在他的死讯登上社交媒体热搜榜的第二天,被转到他家人手里。


“话少”“老实,谁家有活都主动去帮忙干”“没跟谁红过脸”……亲戚们坐在王建禄家里回忆他。王建禄的儿子记起,高三暑假自己坐了40多个小时的硬座到新疆,和父亲在工地上干了一暑假的活。父子俩住在工地的板房里,一屋挤下七八个人。那是父子俩朝夕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父亲跟他说得最多的是“注意安全”。


女儿记得,小时候全家人上街,第一次看见正在播放节目的彩色电视机,她和弟弟站在人家门口一直看,然后问王建禄,我们能买这样一个看花娃娃的东西吗?


一年后,王建禄花了八九百元买了一台老式彩电。山上不通车,出行靠走路,从家到镇上要走一个半小时,买的东西用背篓带回家。两个孩子在半路上迎上他,王建禄把轻一点的东西分给孩子,自己背着彩电往家走。


据西安市气象台消息,西安经历了1951年以来最热6月。7月7日至9日连续3天最高气温达到42摄氏度。7月5日,局部地区有阵雨,气温略有下降。不过,那天和王建禄一起工作的工友坦言,自己在工作中没有感受到气温的下降。他们从早晨6点半开始工作,任务是在地下室拆模——在混凝土结构浇筑后,达到一定强度时,拆掉外层木质的模板。一名工友介绍,“里面的混凝土才打不久,拆模后能感觉到它在散热。”


上午的工作到11点结束,工人们找地方吃了午饭,下午两点继续上工。一名在山东一工地做着同样工作的建筑工人录下了自己工作时的视频,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只有同行能体会其中的辛酸”。


2012年,国家安监总局、全国总工会等联合下发《防暑降温措施管理办法》,规定日最高气温达到40摄氏度以上,应当停止当日室外露天作业;37-40摄氏度时,全天室外露天作业时间累计不得超过6小时,且在气温最高时段3小时内不得安排室外露天作业;35-37摄氏度时,应当采取换班轮休等方式,缩短劳动者连续作业时间,并且不得安排室外露天作业劳动者加班。


在一些地方,这样的措施还在不断改进。今年7月,福建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发布《关于做好住建系统高温天气安全生产工作的通知》,规定日最高气温在35摄氏度以上时,11点-15点严禁室外露天作业。有条件的应搭设凉棚、饮水点,备有足够的饮用水、凉茶及清凉油、藿香正气水等。针对一线环卫工人,高温天气期间采取避高温错时工作制,配套环卫工人休息屋,配置必要的生活服务用品和药品,主动协调公共机构、爱心商家开设环卫工人“爱心服务点”,让环卫工人在作业过程中就近休息、避暑。同时加强高温防护知识的宣传教育,向作业人员普及高温中暑急救等医学常识和应对措施。


一些高温安全防护措施也在各地悄然进行。在浙江,嘉兴海关规定工作人员身穿防护服不能超过两小时,并配备降温马甲、腰挂风扇、藿香正气水等。湖北宜昌,部分公交车变身流动“纳凉车”,城建工人和户外工作者都可以上车免费避暑。江西南昌,为防止医务人员中暑,室外核酸采样人员的防护服换成一次性隔离衣,采样人员一小时换岗,并把制冷机、风扇、冰块放在医务人员周围帮助降温。武汉开放1500多处社区纳凉点,还有商超、地铁站、防空洞等场所提供纳凉服务。


王建禄倒下的那一天,西安最高气温34摄氏度,并未达到规定的必须停止户外作业或采取措施缩短劳动者连续作业时间的标准。他的工友们说,他们对高温下的工作习以为常。有冰箱的工地,他们早晨带着两瓶1.5升的冰水上工,有的工地会摆着几台电扇,发藿香正气水。他们说,“今年得更拼”“今年还开着的项目都加班加点赶工期。”他们因为王建禄的离世才第一次听说“热射病”,知道严重中暑是会死人的。


王建禄生前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在5日下午6点21分,对方问他第二天能不能去干活。王建禄在回答时有些口齿不清。


当天一起出活儿的工友没注意王建禄有哪些异常,监控录像留下了他生命最后的几个片段:等着结算工钱的王建禄独自走到马路对面,靠着一辆白色汽车,坐在自己的工具包上。包里除了干活用的工具,还有几件干净衣服,以往下工,他习惯换上干净衣服再回家。女儿说,他是怕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时,把座位或者别人蹭脏了。


那一天,通过微信收款码,他收到了当天的工钱260元。


王建禄跟着工友们一起走,但他逐渐掉队了,只剩他一个人。再后来,他晕倒在西安国际医学中心附近的十字路口。


在西安工作的外甥是第一个到达医院的家属。据他讲述,王建禄送到医院时体温是43摄氏度。一份来自医院的记录显示,死亡诊断为多脏器功能衰竭、热射病,7月6日2时10分宣告临床死亡。


7月17日,工地负责方与他们达成协议,工地方面负担王建禄的丧葬费并给予工亡赔偿。


王建禄的女儿刚过而立之年,她要担起父亲走后的许多事。按老家的习俗,父亲的遗物都要烧掉。她之前给父亲买的新衣服王建禄还没怎么穿过。


她记得自己结婚前,和爱人张罗着给父亲买套西服。他们在街上转了很久,王建禄都嫌贵。最后,他同意买一套蓝色的运动装,因为出去干活也能穿。婚礼上,少言寡语的他还是没有发言。女儿不知道,爸爸临走前是否有话要留给自己。


王建禄的儿子哽咽道,自己在2015年第一次考上大学,为了尽早挣钱补贴家用,选择退学去打工,父亲嘴上没说什么,但一直不高兴。“我知道我爸的心愿就是希望我们读书。”去年8月,他回到学校复读,这次高考是镇上的第一名,将在9月读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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