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一个人的化身

北京青年报  |  2022-07-01作者:马鸣谦

女儿小蚂蚁出生后,我才开始真正阅读童话。

她上幼儿园开始读绘本书,稍大一点在上小学前后家里就添了很多童话读物。如上海译文出版社世界童话名著译丛“夏洛书屋”(然后自己又补买了一些),除了“夏洛书屋”,女儿还有两套最爱读的书,一套是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和《爱丽丝镜中奇遇》,一套是卡尔维诺的三卷本《意大利童话》。这两套书她读了不下四五遍,每回读的时候总会咯咯咯发笑。

女儿的书架上也有一些本国的童话作品,海豚出版社的“经典怀旧系列”就不错。可是,说实话,本国作家对孩子们实在有些失职,我们原创的经典童话、儿童文学和儿童诗太稀缺了,而面向成年读者的文学创作也比较欠缺想象力(我是说那种能带来意外惊喜的作品)。在我看来,童话和想象文学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必需品。缺少想象力的人生是单调无趣的,这样的单调无趣简直不可接受。

在依然局部静止的今年五月中旬,范晔自北京寄来了一册《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书名的确有点长,也有点特别(是的,连腰封文字也在搞怪)。这是专给儿童看的童话书吗?范晔是个诗人,里面写的会不会是童话诗?插画作者是顾湘,她之前那本《好小猫》就是一本图文合璧的佳作,小蚂蚁之前就很喜欢。那么,这是和《好小猫》类似风格的写动物宠物的创作吗?我真的很好奇。

拿到特别题词的签名本后,小蚂蚁开心极了。不过,那时她还要准备下周的期末考试,于是就由无须考试的我来拆封尝鲜了。就像打开盲盒一样,我随手翻到了第95页的“卧游熊”那篇:

卧游熊有两个爱好:旅游和躺着。

卧游熊常常躺着旅游。就是在床上看山水。

看完一种就换一种。

卧游熊把被窝一会儿堆成山字形,一会儿堆成水字形。

一会儿爬上千里被窝山,一会儿钻进万壑被窝谷。

在卧游熊灭绝以后,人们就把这种旅游方式称作卧游,来纪念卧游熊。

也把这种风景叫做:窝山水。

这不是诗,是分行了的散文,却很有诗意,也有奇趣。我之前了解的范晔是一位低调的诗人,也是知名的西语译者,现在,我发觉了此前还不了解的另一面:他有那种故意忍住不笑的冷幽默啊。一千六百年前,南朝宋的宗炳将自己的山水游历所见,“皆图于壁,坐卧向之”,第一次提出了“卧以游之”的说法,而范晔的“卧山水”一篇是新语、妙语,又是很高级的文学戏仿。同样喜好卧游的我读后不由会心一笑。

自己向来是一个口味挑剔的读者,做过这样的初鉴定后,我已预料这会是一本很有趣,也突破了一般想象阈限的书。因此都不舍得很快翻完,固定每天晚上临睡前静读半小时,每次只读五六则,约20页。我觉得这是最合适的阅读节奏。

那十来天里,每到晚上,我甚至都会期待上床时间,因为那种因阅读带来的喜悦定会如期而来。就像对待每一位我所尊敬的诗人或小说家的篇章,我抱着郑重的态度来读,手里握着一支笔,在已读过的每一则的页边或页下都加上了一句两句点评。

不消说,作为这本书主体部分的“动物手册”最富巧思。

比如“风铃狮子”这篇,当看到结尾两行“请想象一头风中奔跑的风铃狮子:一台高速行驶的巴洛克音乐会”,心里就赞叹:这就是诗的语言啊,而范晔说得那么平静、自然,仿佛这个纯属想象的动物本来就该是这样,仿佛他说出了我们一向无知的秘密。“动物手册”里的所有奇妙生物都有一个假想出来的科目学名,“风铃狮子”也不例外,它的拉丁学名是Ursus chuang-tzu。原来,范晔这里暗暗致敬的是我们那个伟大又有趣的先辈哲人,写下《逍遥游》的庄子!这里面交织的互文技巧真的很机智、很有趣。类似的篇目还有“呼噜夜莺”“眼盐燕”和“蜉蝣鲸”。这是只有常常沉浸在诗与哲思里的人才能写出的精妙篇章。

“笼马”“洞穴企鹅”“晕梦狐”“梯子熊”这几篇都是指向人类自身的小寓言,而当我读到第55页“写字熊”这篇,发现了范晔写作本书的一点秘密:

写字熊是有袋熊的一种。

每天在自己的袋子里写字。

写字熊爱写字。只在自己的袋子里写字。写了也拿不出来。谁也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

写字熊越写越起劲。

老虎把它吃掉以后,嗯,这只熊有点儿诗歌的味道。

这是关于诗歌写作(和一切专注写作)的寓言。写字熊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化身啊。读到此处,我暂时合上了书,久久沉思。

这个寓言范晔分明就在说自己嘛,这里含有作者个人的心理自传色彩。再细加体味,好像也在说很多类似的痴爱文字的人,其中可能也包括了我。

读到第71页的“生日熊”这篇时,又有了新发现。这里又发生了新的变形:因为出现了报告“我的生日”的她(另一个熊)。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公度兄组织天目山笔会那次,曾见过当时新婚不久的范晔夫妇,他身边的确有一个既美丽又安静的妻子。所以,这本书里面所有与熊有关的篇章,或许就是一组特别的恋诗,有着特定的写赠对象?当然,这只是作为读者的我的一点猜测,而我也愿意想象范晔写的时候,在他的心理投映中,也包括了所有保有天真本性的人,以及世界上陪伴我们的那些可爱生灵。范晔肯定是个泛神论者。

“看不见的小猫”也是挣脱常规,肆意挥洒想象力的可爱故事,那些或美好或奇幻的画面比比皆是:午后在阳光的金黄里看书,忽然间拖鞋四散逃跑,被子笑得此起彼伏,一头小小的龙卷风席卷我的床铺。我知道那是它在兴奋地追逐自己的尾巴,看不见的小猫。

不消说,顾湘的插画也很出色。她几乎为每篇寓言都创作了插画。她笔下的画面,静而又美,那么用心地贴合着本文,为范晔的想象性篇章插上了一双双奇异的翅膀。这本书我之所以阅读缓慢,也是因为每读一篇文字,我总要花点时间细细观看旁边的插画(另一种沉浸与欣赏)。这些画,完全可以看作是另一个出色艺术家的平行创作,与文字表达堪称“双幻而双美”。

两位绘本作者都是心思巧慧之人,他们合力奉献的这本《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是如此特别,其内在品质又如此稀罕少有,令人无法不赞美。我平素就不喜欢写单纯的捧场文(因我秉持的批评观念素来是有赞有弹),可这回,我真的很难去弹(批评)。倘若真要有所批评的话,我想说:范晔,你能不能写更多一点,我很希望这部可爱有趣的书有个续集。现在,范晔已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么,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在寓言故事那个平行世界里,也许还会出现另一只同样可爱的“迷你熊”吧。总之,我特别期待着“动物手册”的扩写。

我已经读完了,接下来,小蚂蚁马上就要放暑假,轮到孩子来细读了。她会读出怎样的感受呢?到时候我或许应该采访一下她本人。

《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在想象性动物上寄托了深挚的人间之爱,有温暖的情感,也有伴随时间而来的淡淡的忧伤。它并没有特别的年龄限制,孩子们可以看,已成年的我们也可以看。它只要求读者真正用心去感受、去体会。它由范晔写下,由顾湘画出,美好得就像布莱克的《天真与经验之歌》一样。

希望更多的作家、诗人同行为孩子们写作,为现在与未来的文学读者们写作。写出这样的作品不只有其文学上的意义,同时也意味着书写者的一份责任。衷心希望类似的优秀作品越来越多,最终汇合成为大势。

责任编辑:李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