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弗利大道上的乡绸故事

北京青年报  |  2022-06-27作者:朱晓闻

黄先生的丝绸店

黄先生一家

店中的黄先生

本文作者为黄先生的丝绸店编辑的书籍

店中的标签几十年来都是黄先生父子手写

黄先生的父亲曾在美国入伍参加二战

黄先生卖掉父亲亲自设计的薄荷绿色绝版丝绸

黄先生把最后一轴薄荷绿的丝绸轻轻打开。那一瞬间,原本闷在塑料袋里的真丝好像活了过来,前赴后继地飞向桌子另一头。

我们看着丝绸静静地延伸、展开、落下,似乎我们并不存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也不存在,这里只有黄先生和他的回忆,还有他对真丝的热爱。

陈年老店,有如时空胶囊

一个平常的午后,我开车经过洛杉矶比弗利大道——一条精品店林立,有很多豪车和型男靓女出没的街道,我的目光被一块陈旧而巨大的店标吸引:Oriental Silk——东方丝绸。

我非常好奇,这是一家中国真丝店吗?为什么开在这条精品街上?似乎有一点格格不入。

我把车停到店门口,想去一探究竟。门口的橱窗被白色百叶窗遮得密密实实的,让人不禁疑惑这家店是否还开着。

但玻璃门一下子就推开了。门开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年老店”特有的醇厚气味。这股气味既厚又潮,是终年干燥少雨的洛杉矶极为少见的。

这股气味一下子就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上海。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妈妈有时候会带我去南京西路的“真丝大王”买真丝面料,然后请裁缝师傅量身定制。

我正这么想着,就看到眼前这家商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都摆满了色彩艳丽、雍容华美的真丝面料。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先生应声而来,是店主黄先生。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显得特别温文尔雅,像民国小说里的人物,根本不像我们平时印象里的商人。黄先生一开口就是纯正的加州美语,语调低沉而柔和。

交谈中,黄先生告诉我,他在洛杉矶长大,并不会说中文。这家店是他父母在上世纪70年代初成立的,不仅是朝鲜战争之后美国西海岸第一家中国真丝进口商店,也是目前洛杉矶唯一一家真丝商店。

走进店铺,才发现它比我想象中大很多,四周从上到下全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真丝货柜,所有货柜都摆满了商品。

货柜之间的空地上,到处都是有趣的服饰配件和挂着的样衣,连天花板上面都挂满了全真丝的手工风筝,十二生肖、龙的图腾……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黄先生见我对商店的历史兴致勃勃,于是盛邀我把车停到店后面的免费泊车处。停好车从后门走回商店,这一路我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储藏箱,各式各样的货品,犹如穿梭在时空胶囊里。

从劳工到二战老兵,两代华人的漂泊

黄先生告诉我,要了解这家商店的历史,还得从他的曾祖父说起。

黄先生的曾祖父就是那一代的华人劳工,年轻时被当作苦力用轮船运到旧金山,当时在广东这叫做“卖猪仔”。他先是在旧金山参与建铁路,后来又去淘金。当时的条件极其恶劣,每修一公里铁路就要死好多人。不过曾祖父福大命大,做了几年苦力之后,不仅毫发未伤,还攒了一点小钱,又回到了广东台山。

可惜回乡后的黄老先生因为沉迷赌博,把所有家产输了个精光。就这样,黄家家道中落,黄先生的父亲念完小学后不得不辍学。但他辍学后也下定决心要到美国打工。1941年,他在太平洋上漂流了几十天之后,抵达了旧金山港口。

黄先生的父亲刚在美国安顿不久,“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正式加入二战。当时因为军人不够,全国都在征兵,黄先生的父亲便被征入伍。

他并不想去打仗,因为惦念着自己尚在中国等他的妻子和女儿。但既然已经被送到了欧洲前线,他就努力思考怎样才能让自己生存下来。于是,他想方设法地证明自己是个很好的厨师,成了军队里的伙夫,这样他就不用在非常危险的状况下去冲杀。

在欧洲前线的三年间,他所在的军队经历了诺曼底登陆、西西里登陆等等,但最终他还是在战争中幸存下来,从欧洲返回了美国。而因为他在二战中的杰出表现,美国海军陆战队特别出示了证明,帮助他将远在中国的妻女接到美国。在分别整整六年之后,经历了战争,黄家一家人总算在美国西海岸阖家团圆了。

战后,黄先生的父亲作为华人,社会地位总是低人一等,谋生的选择极少——要么开中餐馆,要么开洗衣店。好在黄先生的父母始终都比较有经济头脑,为了避免中国城的激烈竞争,他们把洗衣店开在了比弗利大道上,成为当时这个犹太人社区里唯一一家华人洗衣店。

洗衣店开起来之后,黄先生的父母像蜜蜂般劳碌,靠着一家洗衣店养育了六个子女,并且让每个孩子都接受了高等教育。

从洗衣店主到丝绸进出口商人

洗衣店开了好几年之后,黄家渐渐有了一些积蓄,开始考虑转行,因为洗衣店对体力的要求实在太高了。

恰好有一位老乡的女儿叫黄柳霜(Anna May Wong),是好莱坞历史上第一位华人女影星。黄柳霜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成名了,又在欧洲居住过多年,见过很多世面。她经常会去黄先生父母开的洗衣店坐坐,和两位老人聊天。听说黄先生父母转行的想法后,就向他们建议,自从朝鲜战争以来,美国西海岸就没有从中国直接进口真丝的商店了,如果能把这个生意做起来,一定会有很好的收益。

虽然一辈子都没穿过绫罗绸缎,对真丝全然不了解,但黄先生的父亲有一点非常了不起——哪怕只接受过小学教育,但他从来不害怕学习,有什么不懂的就去社区图书馆借阅免费的资料。

于是,他开始潜心研究关于真丝的知识,比如真丝的分类、用途、制造工艺,还有进出口途径等等。经过几年,他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真丝知识。

然后,通过一位表兄在中国的人脉,黄先生的父母顺利来到了广州,去丝绸博览会采购了大批真丝面料。通过这种比较灵活也比较迂回的方式,他们居然在那个中国尚未开放的时代,开辟了一条中美之间真丝进出口的贸易渠道。

就这样,黄家东方丝绸进出口商店终于在1973年正式开门营业,地址是比弗利大道8377号。

当年开张时,店里成排的货柜,都是黄先生父亲自学木工,自己一点点做出来的,因为在美国请工人来做,成本太高了。而从店铺外面的橱窗看进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真丝,而是成排的瓷器,这是因为纯天然的真丝制品非常怕光,被暴晒后很容易褪色,所以黄先生的父母就想了这么个点子。

丝绸商店一开就是四十多年,一度成为好莱坞最炙手可热的中国真丝供应商。我们耳熟能详的很多电影,比如《泰坦尼克号》《星际迷航》《加勒比海盗》等等,都曾在东方丝绸商店选购过面料。此外,杰奎琳·肯尼迪、麦当娜及众多好莱坞名人的御用设计师都是这里的常客。

黄先生说,当年电影《星际迷航》的服装设计师亲自来到东方丝绸,发现了一种有龙图腾的真丝面料。这位服装设计师很有创意,他通过反复洗涤,让真丝产生了一种天然的收缩,收缩之后,上面的图腾就更为立体了。那时,黄先生还特意跑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就为了看一看自己店里的真丝在大银幕上会是什么样的形态。

子承父业,NASA工程师接手了丝绸店

去黄先生店里很多次,又听他讲了好多故事,我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有没有可能为这家店拍摄一部纪录片?

一开始黄先生对这个想法有些不置可否,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喜欢上镜、喜欢受到关注的人。过了半年时间,我收到了黄先生的邮件。他告诉我说:“晓闻,我女儿说服我应该接受拍摄,因为通过这样的方式,我父母的故事就可以被记录下来了。”

在纪录片拍摄期间,我整天都泡在店里,听黄先生闲聊,看他招待各式各样的顾客。当店里生意不忙的时候,我经常看到黄先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柜台后面,柜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志。

我很好奇黄先生平时阅读的都是什么杂志,他告诉我,大部分都和工程技术有关。原来黄先生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计算机工程专业毕业的。他念完硕士之后就进入NASA,成了一名计算机工程师。

上世纪80年代,黄先生的父母要退休了,开始考虑究竟找谁来接手东方丝绸商店。然而,黄先生的兄弟姐妹中没有人愿意接手商店,因为他们都明白其中的艰辛与付出。最后,父母问到了黄先生。

他对父亲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这个,毕竟他学的是工程学,不是经营管理。父亲说:“你就试试看嘛,大不了也是关门大吉,反正你的几个哥哥姐姐没人愿意接手,也是要关门的。”

听父亲这样讲,黄先生很动情。他觉得东方丝绸商店就好像这个家庭的第七个孩子,实在舍不得因为自己不接手,而让父母创下的产业无疾而终。于是,黄先生辞去工程师的工作,接手了东方丝绸。

刚开始学习店里生意的时候,父亲会手把手地教他所有关于真丝的基本功和待人接物的道理。黄先生回忆说,父亲在生活中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在店里,他总是和顾客亲切交谈。“他从来不会以身份为标准把顾客分为三六九等。因为商店所处的地理位置,经常有很多名人、名设计师,甚至一些海外的王公贵族过来购物,但父亲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黄先生还记得,“有一次,我和父亲一起看店,进来一位特别趾高气扬的先生。当时,店里有好几位客人正在排队,那位先生径直插队,对父亲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红纽扣先生。’红纽扣是当时好莱坞很受欢迎的一位喜剧演员。但父亲只是抬头看了看他,平静地说,你好,红纽扣先生,我是黄先生。”

一家店,“老”成了一个小博物馆

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黄先生慢慢对店里的生意上手了,而父亲也逐渐淡出了日常营业。但店里的很多细节,都一直保留有黄先生父亲的痕迹。

比如,店里所有的价格标签都是黄先生父亲手工写的,用了几十年,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黄先生就用红色记号笔跟着父亲的笔迹描一下。

对黄先生来说,这不仅是一家商店,它就像是一个博物馆,甚至是一座家祠。虽然父母已经去世很多年,但是这些他们留下来的小细节,所有的字迹、真丝面料和其他货品,都可以让黄先生沉浸其中睹物思人。

黄先生的母亲生前因为英文不太流利,总是在商店后面默默付出。店里生意不忙的时候,母亲根据年轻时务农的经验,在后院开辟了一片小小的菜园,种上各种新鲜果蔬,为全家供应营养。

我去拍摄的时候,黄先生还兴致勃勃地跑进菜园里摘了一整袋子苦瓜给我,告诉我这棵苦瓜树就是母亲当年种下的。

他的母亲虽然受教育程度不高,却和父亲一样聪慧勤勉。她在晚年,仅仅凭借听广播和看报纸就学会了炒股。有一年黄先生的儿子要上高中了,要考虑买学区房。黄先生的母亲突然说:“学区房你们不用担心,我可以为你们全款买房。”买房的钱就是她炒股赚来的。

黄先生回忆父母的时候说:“他们就像一个人的左右手,十指相握的时候,一点缝隙也没有。他们太了解对方的优缺点了,工作时互相弥补,他们去世多年以后,我都再也没有看到过另一对如此默契的夫妻。”

那一抹父亲的薄荷绿,已成绝版

我前前后后在黄先生那里拍摄了几个月的时间,也有幸遇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顾客。有一位戴着红色小帽的老太太慕名而来,她告诉我们她孙女在纽约学习时装设计,向她透露了洛杉矶这家店里有非常美丽的手工刺绣缎带。

黄先生非常高兴,把店里的手工刺绣缎带倾数取出,非常仔细地告诉老太太这些缎带的制作过程,上面刺有哪些纹案,这些花纹各自有怎样的历史背景等等。他就像一位博物馆讲解员一样,讲述着这些缎带。

有时候会有一些商人走进来,希望黄先生能以非常低廉的价格把手中的存货脱手。遇到这样的客人黄先生就不太高兴,他觉得所有这些真丝面料都有本身的价值,他不会因为想要提前退休就把它们贱卖。

有时候也会有非常识货的顾客光临。有一次一位灯具商来采购灯罩面料,他指着一幅薄荷绿的面料对黄先生说,这个绿色真鲜真好看,有讲究,我很喜欢。

黄先生特别高兴,他说这个颜色是父亲亲自研制的。当年父亲把配方邮寄到中国,让丝绸厂按照配方染色。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就再也不能进口到这种颜色的真丝了。

灯具商听了之后说,那我把所有这个颜色的面料都买下吧。黄先生说,好,那请等一等,我来为你测量。

黄先生把最后一轴薄荷绿的丝绸轻轻打开。那一瞬间,原本闷在塑料袋里的真丝好像活了过来,前赴后继地飞向桌子另一头。

黄先生非常专注,他的手势就像一位指挥家。我和灯具商很怕让他分心,一句话都不敢讲,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他从容地测量,整个过程就好像一个庄重的仪式。

我们看着丝绸静静地延伸、展开、落下,似乎我们并不存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也不存在,这里只有黄先生和他的回忆,还有他对真丝的热爱。

对黄先生来说,盈利不是最重要的。守住这间店就是守住一份情怀,哪怕这份情怀只属于他自己,和别人都没有关系。

一个有关情怀和不舍的故事

在影片完成的时候,我也要和黄先生告别了。他送给我一幅非常珍贵的面料,上面手工绣了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儿童,还告诉我麦当娜的服装设计师曾经购买过这幅面料,为麦当娜的女儿制作了一套睡衣。

完成纪录片之后,我还出版了一本《乡绸》中英双语书。在这本书的设计过程中,我和设计师又再次研究了东方丝绸里那些非常有趣的视觉细节,比如那些手绘标牌、标签和复古图案,还包括黄先生父亲手绘的东方丝绸店标,非常美丽。

书的封面使用了一种稍微带点粗糙质感的亚麻面料,其实是在模仿东方丝绸店里的一种生丝面料。这种生丝没有经过精细化处理,上面带有一种小结,非常经久耐穿,是黄先生的父母生前最爱穿的一种面料。

书封使用了和Oriental Silk同样的字体,字体的绿色就是那一轴薄荷绿面料同样的颜色。

对我来说,黄先生是一位感人至深的合作者,他通过丝绸把不同的人和地理位置联系了起来。

黄先生已经在去年5月将东方丝绸商店转手了。但好消息是,新的店主仍在继续经营丝绸。并且我听说,最近他们还为电影《尚气》提供了大量真丝。

《乡绸》是一个有关情怀和不舍的故事,这个项目创作于疫情前,成型于疫情后。一根丝线从中国的养蚕厂一路飘到了好莱坞的摄影棚。对我来说,这个故事给予了我一种心灵上的力量,它让我感到虽然在疫情时期人与人之间有着物理上的隔膜,但是我们的心灵可以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艺术项目就像一种聚精会神的编织和反思,它反映着中国人的古老智慧和勤劳品德,或许能让我们现代人在人生沉浮的过程中获得一些慰藉和力量。

供图/朱晓闻

(作者系艺术家、英国华人当代艺术中心(CFCCA)总监)

责任编辑:李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