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圈与古风音乐:赛博年间一场旧风月

澎湃新闻  |  2022-06-22作者:刘心怡

在讲讲“古风圈”的故事前,我想先从它被嘲笑的时刻说起。

2012年7月20日,一身白衣,头戴面纱的董贞,出现在《中国好声音》的舞台上。演唱曲目为《刀剑如梦》,据董贞本人事后的微博,曲目是由节目方指定的——“说我这款声音能代表武侠”。一曲终了,没有导师转身。《刀剑如梦》是为十八年前台湾武侠电视剧《倚天屠龙记》的片头曲,而董贞更倾向于以“仙侠风”形容自己平日的曲风。无论如何,“古风”一词尚未在其间浮现,但这并不能说明“古风”这一命名不被认可,相反,它更接近于一种心照不宣:关于“古风音乐”如何试图破圈,又如何折戟。

然而,也正是在同一年年底,古风音乐社团“墨明棋妙”成功在北京麻雀瓦舍举办成立六周年演唱会,次年,又在南京成功举办“金陵秦淮夜”音乐会。社团在成立时,便将“万有引力向古风”作为口号,成为至今规模最大的古风音乐团队。

古风音乐社团“墨明棋妙”

向前六年,《盛唐夜唱》横空出世,庶几为“古风音乐”这一亚文化音乐流派吹响先声号角。向后六年,《万神纪》在Bilbili跨年晚会上,被凤凰传奇翻唱,再次破壁出圈。一晃眼,“古风音乐”,以及其所统领的亚文化圈层“古风圈”,已经度过十余年。

不记得阴晴或圆缺,我看过花开和花谢

——《风起天阑》

之所以开篇谈及“古风圈”的一次失败(或是,谈及它在主流世界中的碰壁),是因为“古风音乐”的诞生,即动摇着它的合法性根基——当然前提是,“合法性”本身很重要——也就意味着它必然折戟于,乃至多次折戟于面向主流音乐生产方式的时刻。

《盛唐夜唱》的原曲,是为台湾布袋戏《霹雳》系列的插曲《离魂》。歌词同《霹雳》全无干系,而是笔锋一转,描绘词人想象中的大唐盛景。显然,Ediq的填词翻唱再创作行为并未得到授权。而更显然的,是这一行为未被版权方追究的原因:网络消息的不通畅、地理位置的阻隔、彼时还不够响亮的名声,以及最具有免死金牌性质(或许是想象中)的理由:它未被用于任何商业活动之中。

而在此后的数年内,尚有无数曲目被填词翻唱,来源多为东亚ACGN插曲,或以粤语歌为代表的流行歌曲。纵然近年来,随着版权意识的提升,不少歌曲的主创开始同早年间被填词翻唱的原曲作者取得联系,尝试获得授权,但相关争议犹未消歇。

几乎是在填词翻唱兴起的同一时期,原创的尝试同时兴起。然而即令步入原创之路,或勉强豁免于“非商用”的标签,古风音乐依然招致争议:创作者和听众力求“解读古人的情绪,用歌词表达出古人的内心世界”,在创作中大量运用古典意象与修辞。然而,对流行歌曲或域外ACGN作品的广泛挪用,难免使这一种复古尝试师出无名——至少显得不够名正言顺。

另一方面,“辞藻堆砌”亦成为对古风音乐尤其是歌词方面的常见批评。2018年,《新周刊》刊文《没说错啊,这些古风歌词就是胡编乱造》[1],随后被《人民日报》、《中国新闻周刊》等主流媒体公众号转载。

事实上,古风音乐所面临的争议,恰从某种意义上说明它深具的“同人”性质,以至于多年后回看当年的批评与自辩,竟觉其如一种来自友邦人士的莫名惊诧。

“同人”一词,如今的通行定义为“建立在已经成型的文本(一般是流行文化文本)基础上,借用原文本已有的人物形象、人物关系、基本故事情节和世界观设定所做的二次创作。”[2]而就古风音乐而言,“同人”之性质,除却强烈的二次创作色彩之外,另有一重意涵,是要溯及其本义:志趣相投的人,创作并发布非商业性质的作品。

上文谈及,许多被用于填词翻唱的原曲,多来自东亚二次元亚文化。实际上,很大一部分资源,即来自合称“国产三剑”的一系列武侠或仙侠类游戏。值得注意的是,在提供原曲时,这些游戏本身又为古风音乐提供了大量的叙事资源。

歌手心然自2005年起,便在分贝网上发布一系列填词自《天之痕》《仙剑奇侠传三》等游戏插曲的翻唱作品——纵然早在2003年,《仙剑奇侠传》发行商寰宇之星便已举办活动“御剑江湖,仙曲仙语”,邀请粉丝为游戏主题曲填词[3],用来为《仙剑奇侠传三》的发售造势。但玩家填词翻唱的行为,在活动落幕后(事实上活动仅举办20天),依然连续不断。之后更是成为此类武侠-仙侠游戏的民间传统,并成为游戏叙事的补充。

网络游戏《剑侠情缘网络版叁》

2009年,网络游戏《剑侠情缘网络版叁》(以下简称《剑三》)发售,此后《巴蜀风云》《安史之乱》等资料片发售,更使之成为2014年前后国内最负盛名的网络游戏之一。伴随着剑三的风靡,基于游戏世界观、剧情或角色设定的古风同人音乐势如井喷——不但基于游戏背景(大唐),也基于游戏系统和基于游戏系统的玩家关系(如师徒、情缘等),抑或是游移于二者之间。

譬如,《皈依》,是基于游戏内的门派设定,书写女侠与僧人间的爱而不得,而《眉间雪》,则是着力于游戏玩家群体的悲欢离合。在《剑三》同人文化的版图上,古风音乐的占比甚至不亚于小说和插画。

是你吻开笔墨,染我眼角珠泪,演离合相遇悲喜为谁

——《锦鲤抄》

古风音乐在同人文化中的重要性,源于它在诞生初便天然具有的叙事冲动。

以《盛唐夜唱》为例,创作者创造性地在游戏前奏中配合节奏加入八句说唱:

“龙膏酒我醉一醉,把葡萄美酒夜光杯,颁赐群臣品其味,金鼎烹羊记得添肉桂;胡姬酒肆灯花泪,以黄金销尽一宿魅;雾雨轻挠美人背,赏丝竹罗衣舞纷飞……”

在间奏中,也存在类似的处理:

“裴旻将军舞剑器,划惊堂一虹动天地;豪卷添墨长安曲,将狂草一笔指张旭……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4]

这数句固然可以视作等闲“Verse”——如果在此沿用一些嘻哈音乐概念——但更重要的是,作者创造性地开辟了古风音乐中独特的叙事范式和空间:念白。

这一命名,来自中国传统戏曲中的独白或对话,为一种介乎口白和唱腔之间的表演方式。(毫无疑问,如果追根究底,古风音乐中的“念白”本质当更接近于京剧中的“口白”。)这一形式的出现,使创作者可以在不必配合旋律的情况下,直接在乐段中或乐段前加入由歌手或其他配音演员吟诵的“台词”,从而增强歌曲的叙事功能。

“念白”一出,则“剧情歌”油然而生:借助穿插乃至深嵌于唱段之间的台词念白,“剧情歌”将古风音乐的叙事冲动推向顶峰。其面目宛如一出微型广播剧(并且自带主题曲),旨在在一首歌的容量之内,叙述出一个故事的起承转合全貌。同为Ediq创作的《枯叶之蝶》,便出现了视角为“说书人”的念白,交代了歌曲内的故事背景:

“写书人:我写完这个故事已经三年,枯叶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今年端阳,又是我陪她烂醉在酒窖,我不知道她还会在这城门守多久,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我烧了一本写了三年的书。”[5]

与此同时,这种叙事冲动自然而然溢出了剧情歌的框架,成为古风音乐有别于其他歌曲派别的重要特征之一。毕竟,囿于技术和人力的限制,并非所有的古风音乐都有余力采用“念白+歌曲”的呈现方式。

即使剥离念白,许多古风音乐的叙事向度依然根深蒂固。几乎可以说,这一本能根植于古风音乐诞生伊始——显然这与其“游戏同人”的出身不无关系。“文案”便是叙事冲动的另一重肉身。在古风音乐圈,“文案”固然可以用于表达创作灵感,但多数创作者,更乐于在“文案”中,隆重地叙述歌曲故事背景。个中代表,当为2008年发布,由墨明棋妙出品,河图演唱的《倾尽天下》。词作者Finale虚构了一个王朝——“大周”,虚构了“周帝白炎”“前朝敬帝”及“前朝贵妃朱砂”三位角色。文案中写道:

周帝白炎死在称帝十载后的一个雪夜。

这个草莽出身的皇帝不喜奢华,逼宫夺位后便废弃了前朝敬帝所建的华美宫室,而每夜宿在帝宫内的九龙塔,死时亦盘膝在塔顶石室几案前的蒲团上,正对着壁上一幅画像。

倘有历过前朝的宫女在,定会认出,那画上艳色无双的女子,正是前朝敬帝所封的最后一位贵妃。

原来在倾国的十年之后,白炎终究追随那人而去。他身后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于是所有关于周朝开国皇帝的谜团,都与那悬于九重宝塔之上、隐在七重纱幕背后的画像,一并被掩埋进厚重的史书里。[6]

相较于这个颇具完成度的故事,诸如“当时缠过红线千匝/一念之差作为人嫁”“到头来算的那一卦/终是为你覆了天下”等歌词,反而更接近于故事的注脚。

有趣的是,古风音乐作者选择“文案”这一载体,正是因为当时登载这些歌曲的音乐网站,有专门的“文案”或“创作灵感”栏目,为听众提供了配合阅读的便利。但在歌曲的传播过程中,文案的脱落无可避免。《倾尽天下》走红不久后,有粉丝基于这首歌曲,剪辑了“严宽X乔振宇”这一CP的同人视频;又有人根据同人视频,创作了名为《倾尽天下,乱世繁华》的原创耽美小说。显然,此时此刻,小说剧情和歌曲剧情已全无关系。

“叙事”既成,古风音乐自然而然开始了“叙世”的尝试。在《倾尽天下》走红后,墨明棋妙推出同名专辑,囊括《风起天阑》《春风一顾》等曲目。每一曲目既可单独成篇,又在剧情上相互勾连。以女将谢婉、公子墨离等人的视角,共同勾勒出“周帝白炎”起兵开国的众生相。而此后《风华录》《大唐红颜赋》《诸子百家》等企划,同样以勾勒一朝一代群像为目的——而在这些“叙世”企划的背后,是无数个集结于这面旗帜下的同好社团。

高吟长歌,笔走龙蛇,动风云为之嬗变颜色

——《风华录》

在讨论“古风音乐”的“叙事-叙世”本能后,让我们回到“古风”这一命名之上。

固然可以顾名思义——“古风”指向一种复古或仿古的审美取向:作曲上五声调式的广泛应用、配器中的箫笛琴筝等乐器选取、歌词中大量取自古代诗词的传统意象,以及“戏腔”这一演唱方式的加入。

古琴

然而,2003年,周杰伦一曲《东风破》,早已扛起了“中国风”音乐风格的大旗,亦即是说,在古风音乐诞生的两年前,它便风靡全国;而时至今日,以综艺《国风美少年》的出现为代表,“国风”一词的指涉,似乎又多多少少与“古风”相重叠。对于同样采用这些元素及创作方式的“中国风”或“国风”,“古风圈”却试图划分出界限。常见的说辞如下:

“中国风的歌词较之古风音乐更加白话。古风歌词很多化用古人诗词,也更注重措辞韵脚。”

“配器方面,中国风相比于“古风”来讲,配器所使用的西洋乐器或电声乐器所占比例会稍多一点,基本上是一半西洋乐器一半民族乐器;而古风则强调的是民族乐器与电子合成器的使用。”

“中国风涉足娱乐圈,创作者像周杰伦、林俊杰、许嵩等人在娱乐圈音乐圈都有一定的地位,而古风音乐就目前来看还是只在网络上发展。”[7]

“国风侧重于空间上的‘国’,古风侧重于时间上的‘古’”[8]

显然,这些话语多多少少含有偏颇和绝对之意。然而,此类下定义的企图背后,隐含的是一种“曲高和寡”的想象,以及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更古雅”“更民族”的背后,指向的是“更草根”和“更小众”——一种对已然成熟的流行音乐工业生产体制的拒斥。

这种所谓“曲高和寡”的想象,反而揭示出另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古风圈”本质:并非文青式独守书斋的自娱自乐,而是呼朋唤友地,以最执拗的认真,在赛博部落中撒一场野。

古风音乐的生产,并不以唱片公司或音乐制作人为主导,而是以“社团”或“工作室”为主导:“策划”提供灵感和创意,同时进行人员招募;“词作”与“曲作”合作(或直接对既有作品进行填词)后,交由“歌手”翻唱,在由“后期”混缩后,发布于分贝网、5sing等音乐网站上,同时寻找“美工”为歌曲进行视觉设计。所有这些“工种”,集结为各种“社团”,以QQ群为阵地,交流彼此需求,储存工程文件,宣传歌曲。借助组建成本极低的QQ群,社团式的生产模式,使古风音乐的创作呈现出去中心化的态势。

即使仍有“太太与小透明”的分野(是为任何一个网络同人社群都难以回避),但任何有心的爱好者,都能在群聊中参与共创——至少这不会是一件寂寞的事情。

注释:

[1] 张家明.没说错啊,这些古风歌词就是胡编乱造.新周刊.2018.https://mp.weixin.qq.com/s/FTohy5BiSKYQPq_wKJgTww

[2] 郑熙青.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M].北京:三联书店.2018:63

[3] 参见http://games.sina.com.cn/newgames/2003/07/07253855.shtml

[4] Ediq.盛唐夜唱.网易云音乐.2016.https://music.163.com/#/song?id=81532

[5] 墨明棋妙.枯叶之蝶.网易云音乐.https://music.163.com/#/song?id=366257

[6] Ediq.河图.网易云音乐.2016.https://music.163.com/#/song?id=27571867

[7] 墨落九天.中国风和古风的区别在哪?.搜狐网.2018.https://www.sohu.com/a/285312862_763990

[8] M3小蘑菇.国风=古风吗,还是古风只是国风的一种?.知乎.2018.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04459647/answer/605474809

责任编辑:李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