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部名为《真实生长》的教育纪录片，在网上引发不少讨论。导演历时八年，全程跟拍，记录了三名主人公从高一到大四的成长历程。在影片记录并呈现的内容中，三名主人公就读的中学——北京市十一学校意外“破圈”。彼时，“素质教育”的口号在全国都极为流行。但是，在考试、升学等“硬指标”的压力面前，敢于打破陈规、赋予学生更多自主选择权的学校，却可谓凤毛麟角。
影片海报
《真实生长》将镜头对准十一学校，是因为早在十多年前，这所中学就大胆推行了走班制、导师制、选课制等一系列改革措施，彻底重构了高中课堂的惯常形态。与此同时，自由的社团活动、丰富的选修课程、“学生内阁”“班级辩论”等“微创新”，也让学生的成长环境变得大不相同。
观看纪录片后，不乏有观众对三名主人公艳羡，感慨于自己年少时为何没有机会接受这样的教育。不过，也有人冷峻地质疑：社会要付出多少成本，才能在其他地方复制十一学校的教学模式？三名主人公兼具北京户口和名校学籍这两重优势，又是否享受了某种多数同龄人注定无法拥有的“特权”？
看到网上的种种讨论，我一时不禁百感交集。我之所以会受到强烈触动，在于影片的拍摄地点，正是我曾经学习、生活过6年的地方。片中对学生平等相待的李亮老师，曾在课堂上认真倾听过我的观点；画面中熟悉的教室和操场，处处都曾有过我的足迹。和三名主人公一样，我也是十一学校教出来的毕业生。看着片中的一切，我既有伴随着强烈怀旧情绪的深切感受，也多了几分离校多年、步入社会之后才能形成的认识和反思。
以年龄而论，我应该算是《真实生长》三名主人公的学长。他们高中入学时已经基本成型的教学体系，正是在我就读期间逐渐得到探索和完善的。其实，十一学校并非一直都是今天这样一副“网红”形象，2008年之前，它和北京其他重点高中并没有太多本质性的不同。作为首都，北京坐拥众多高校，具有招生指标的倾斜优势，北京的工作条件，也允许本地高中在全国范围内招兵买马，拥有一流师资。毋庸讳言，北京高中自带的先天优势，十一学校全都拥有。
但是，话说回来，倘若十一学校真的只是一所资源“堆”出来的名校，恐怕不可能引发今天这么多的讨论。论生源、论师资、论财力，京沪两地都不乏有底子更厚、升学数据也更好看的比较对象。从亲身体验来看，“十一模式”的内涵，从来不是“一力降十会”，而更像是“四两拨千斤”。
相比于让学生被最优质的教学条件包围、以最高效的方式向其传授知识，十一学校2008年后逐步启动的改革，更注重于激发学生的自主性和创造性。正如《真实生长》所呈现的，在十一学校，学生可以探索适合自己的发展方向，然后再由学校提供相应的配套支持。
在这套模式下，中学教育的目标不再是制造“标准化”的高考专家，而是让学生在丰富、多元的选项之间走出“个性化”的生长轨迹。以纪录片中的“走班”和“选课”为例，与传统的教学模式相比，这些制度创新并不需要学校拿出额外的资源，唯一的改变在于，学生有机会自己斟酌：哪些领域我更喜欢？哪门课程需要加强？哪位老师的教学风格适合自己？这种包容、开放的学风，赋予了学生自主、自信的气质。而在网友看来，十一学校真正令人羡慕的也不是学生的成绩，而正是这种独一无二的自由。
然而，正如西方一句谚语所言：自由不是免费的。在中学教育中赋予学生自由，并不是学校改掉几条规定那么简单。舆论之所以认为《真实生长》展现出的“十一模式”难以复制，最关键的就在于高考这根“指挥棒”的决定性约束。对任何中学而言，让学生自由选课、自主安排学习计划，都未必有什么制度性的阻碍，但不论是老师、家长还是学生自己都难免要担忧：万一学生的自主性靠不住，高考成绩该怎么办？我在十一上高中时，就有不少老师和家长不信任学校的改革，我甚至听说曾有家长集体找到校长办公室陈明利弊。
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在某种意义上，这套模式确实是柄“双刃剑”，不是所有学生都能完美适应。十一学校的实验最终能取得成功，既有校方在制度设计上的“兜底”努力，也与整体素质较高的生源和北京相对宽松的高考压力有关。
事实上，大学入学之后，我曾不止一次自问：如果我没有北京户口，以我的学力，今天还能不能站在这里？在十一学校，我在班里也只能排在前三名，而我身边的大学同学，不乏有本县、本市的前几名。相比于高考成绩，我更珍视母校赋予的自由，以及我在丰富的学生活动中收获的一切。但是， 考上理想的大学，依然是普通年轻人过上更好生活的奋斗通道。
说来也巧，上大学时，我有同学毕业于山东一所重点高中。推动十一学校改革的李校长，过去也曾担任过这所学校的校长。在他的母校，李校长同样有口皆碑，但他从未在当地推动过类似“十一模式”的改革。我想，并不是他的想法变了，而是他深知：如果不具备充足的条件，改革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推得动的。
今天，面对舆论场上的争议，我们没有理由去掩饰不同的教育模式背后的地区、城乡差异。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追求教育的“均富”而非“均贫”。人人都知道素质教育的可贵，人人也都知道应试教育的必须。在两者之间，我们需要的是寻求合宜的平衡。
对教育工作者而言，让学生拥有全面的发展自由，是一片永远值得仰望的星空，哪怕只有个别学校能走得更远，也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与此同时，更多脚踏实地的人，同样是不可或缺的力量，也只有让更多学生平等地享受社会发展的成果，获得更好的教育资源，才能真正让下一代人更好地“真实生长”。
撰文/林树心
编辑/黄帅
